席尔瓦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华人甲必丹林阿凤,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如水。他是马尼拉华人社群推举的首领,也是总督府管理华人的代理人,素以精明、隐忍和富有着称。此刻,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自己袍子上的绣纹,对总督和主教投来的急切目光恍若未见。
“林先生,”席尔瓦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您也听到了。明帝国展现出了……令人不安的武力。您认为,他们下一步的意图会是什么?对于吕宋,对于马尼拉的华人,马尼拉的……西班牙当局,大明皇帝会持何种态度?”他紧紧盯着林阿凤,试图从这张东方人特有的、难以窥探内心的脸上找到答案。
林阿凤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席尔瓦、洛伦佐和桑切斯,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悲悯的弧度。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总督阁下,主教大人,将军阁下。老朽以为,此刻讨论大明皇帝的意图,并非首要。首要之事,是反思我们……尤其是西班牙王国,过往在吕宋的作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二十余年前,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马尼拉惨案,近三万华人冤魂,血染帕西格河,其状之惨,至今思之,犹令人夜不能寐。此后虽屡有摩擦,华人亦屡受排挤、苛待。此等旧怨,大明朝廷,当真忘了吗?如今,大明兵锋正盛,水师新锐,连荷兰红毛亦不能挡其锋镝。若陛下遣一使者至马尼拉,质问前愆,请问总督阁下,何以应对?是以洛伦佐主教之‘剑与火’,还是以桑切斯将军之……‘固守待援’?”
一番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席尔瓦心中最深的恐惧。洛伦佐主教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被席尔瓦用眼神严厉制止。桑切斯将军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沉默不语。
林阿凤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大明有句古话,‘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规矩不可行尽,好话不可说尽。’ 昔日西班牙国势正隆,或可恣意妄为。然时移世易,如今东方巨龙已醒,獠牙毕露。与其待其兵临城下,清算旧账,何不……未雨绸缪,主动示好,化干戈为玉帛?”
席尔瓦瞳孔微缩,身体前倾:“林先生的意思是?”
“立刻释放近年来以各种莫须有罪名被囚禁的华人商贾与工匠,公开道歉,并给予丰厚补偿。废除针对华人的歧视性法令与苛捐杂税,承诺保障华人生命财产安全与贸易自由。然后……”林阿凤压低了声音,字句清晰,“由总督阁下亲笔修书一封,备上厚礼,遣使前往……嗯,或许可以先到澎湖或台湾,向大明征东将军沈廷扬大人表达恭贺之意,并转达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愿与大明永结友好、扩大贸易的诚挚愿望。姿态……要放得足够低。”
“这……这简直是屈辱!”洛伦佐主教忍不住低吼道。
“屈辱?”林阿凤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转冷,“主教阁下,是暂时的屈辱,还是像热兰遮城的揆一总督那样,成为阶下之囚,甚至……葬身火海,哪个更符合上帝的旨意?哪个更能保全这马尼拉城内数千西班牙同胞的性命与财产?”
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象征紧张战备的嘈杂脚步声,反衬出室内的压抑。
良久,席尔瓦总督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在高背椅上,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就……就按林先生说的去办吧。立刻释放被囚华人,赔偿……双倍。桑切斯将军,解除战备,但保持警惕。洛伦佐主教,请您为此次……外交斡旋的成功祈祷。林先生,起草国书和礼单的事,就拜托您了,务必……要体现我们的‘诚意’。”
当马尼拉城堡大门缓缓打开,数十名被囚禁多时、衣衫褴褛但眼神中重燃希望的华人走出阴森地牢时;当西班牙官员带着勉强的笑容,宣布废除一系列歧视法令时;当满载着丝绸、珠宝、银币和橄榄油等礼物的西班牙使团船只,小心翼翼驶离马尼拉港,向北而去时——
一场未曾真正发生的战争,已然分出了胜负。
大明帝国以其新生的、令人战栗的武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地敲开了吕宋的大门,迫使西班牙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南洋的天平,自此开始决定性地向东方倾斜。而这,仅仅是帝国獠牙初次展露锋芒后,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开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