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廷辩税改,舌战风雷
十月的京师,秋意已深。奉天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恢弘的穹顶,晨曦透过高窗,在冰冷金砖上投下道道明亮的光栅,仿佛将整个朝堂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棋局。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更涌动着一触即发的紧绷。今日大朝,群臣皆知,真正的风暴并非来自关外的建虏,而是即将在这玉阶丹墀之下掀起的政海狂澜。
崇祯皇帝朱由检高踞御座,十二章纹冕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峻,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鸦雀无声的文武百官。那平静之下,是如同瀚海般深沉的意志。他指尖轻轻拂过龙椅扶手上微凉的鎏金雕龙,感受着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户部尚书李邦华,手捧玉笏,率先出班。他声音洪亮,带着户部主官特有的精算与沉稳,条分缕析地奏报京畿与南直隶试点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深化改革的初步成效。尽管困难重重,阻力巨大,但在新军退伍士卒与经培训青年吏员组成的清丈队强力推进下,依旧清查出大量被豪强显贵隐匿的田产,预计岁入可增银百万两以上。他最后道:“陛下,清丈亩,均赋役,乃富国强兵之本。虽有宵小作梗,然成效斐然,民心称快。臣恳请陛下圣断,持之以恒,并将此策推行天下!”
话音刚落,犹如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温体仁,眼皮微抬,不动声色地给身后一名御史递了个眼色。
那御史如同听到号令的猎犬,立刻手持笏板,跃众而出,声音尖利而激昂:“陛下!臣有本奏!李邦华之言,实乃误国殃民之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人身上。崇祯眼神微眯,认得这是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温体仁的门生之一。
“清丈亩,均赋役?说得轻巧!”御史面向御座,语调悲愤,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然实则如何?各地清丈队伍,如虎似狼,闯入民宅,强量田地,骚扰乡梓,闹得鸡犬不宁!更有甚者,借机勒索士绅,鱼肉百姓!所谓增赋百万,不过是从我大明根基——士绅百姓口中夺食,充盈国库,此乃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道!长此以往,国本动摇,人心离散,陛下!此非‘与民争利’,而何?!”
“臣附议!”又一名官员出列,乃是户科给事中,“新政看似光鲜,实则酷烈!清丈所至,怨声载道。江南乃朝廷财赋重地,如今却被搅得人心惶惶,几多良善士绅被污为‘豪强’,田产充公,家破人亡者亦有之!陛下常言仁政爱民,此举岂是仁政?分明是暴政!”
“臣亦附议!祖宗成法,自有深意。轻徭薄赋,方能休养生息。如今强行清丈,加征赋税,岂非逼民反乎?”
“《大学》有云:‘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朝廷与民争利,舍义求利,非圣君所为啊陛下!”
一时间,温体仁一党的官员纷纷出列,引经据典,言辞激烈,仿佛李邦华和新政成了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他们巧妙地将“豪强”偷换概念为“民”,将“清理隐田”扭曲为“加征赋税”,句句不离“祖宗成法”、“圣人大道”,占据道德高地,气势汹汹。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压抑到极点。许多中立官员屏息垂首,不敢言语。支持新政的徐光启等人面露愤慨,却一时被这密集的攻势所压制。
李邦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怒斥道:“信口雌黄!尔等只见刁绅豪强之怨,不见国家财源枯竭之危!只闻几家哭,何曾见一路哭!辽东百万将士粮饷何来?西北赈灾款项何出?朝廷百官俸禄何依?莫非全靠尔等空谈‘仁义’便能充饥御寒不成?!所清丈者,皆为隐匿之田,所均摊者,本是应纳之赋!何来加征之说?此乃将本就该收之赋税收上来,惠民于实,而非惠豪强于口!”
“李尚书此言差矣!”温体仁终于缓缓开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沉稳,瞬间压下了双方的嘈杂,“何为‘本该收之赋税’?田亩或有清丈不实之处,然士绅乃国之栋梁,地方稳定之基石。如此激烈手段,岂非自毁长城?况且,清丈过程中,吏员借机滋扰,贪墨横行,此乃事实!李尚书岂能视而不见?只怕国库未充,而民心已失啊。”他句句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刀刀致命,将新政弊端无限放大。
“温阁老!”徐光启忍不住出列,他虽主管格物农学,但亦深知财政为一切之基,“清丈或有瑕疵,然大局为重!岂能因噎废食?至于吏治,正当以此为契机,严加整饬,淘汰蠹虫,岂能因吏治可能之弊,而废强国必需之策?此乃因小失大!”
“徐阁老倒是说得轻巧!”温体仁派系中有人冷笑,“整饬吏治?谈何容易!只怕是旧弊未除,新弊又生!届时天下鼎沸,谁人来负此责?”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道理与私利交织,理想与现实碰撞,奉天殿宛如一个巨大的旋涡。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崇祯,始终面沉如水,静观其变。他看着温体仁那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处处维护其背后士绅集团利益的表演,看着李邦华、徐光启等人虽据理力争却略显孤立的身影,心中一片冷冽。
直到双方争论暂歇,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最高裁决者时,崇祯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说完了?”他目光如电,扫过方才跳得最欢的几个官员,“你们口口声声‘与民争利’,朕来问你们,这‘民’,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