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烟火气与铿锵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那代表着新生与变革的奇异气味,似乎也短暂地驱散了紫禁城固有的沉暮。但当朱由检踏着秋日最后的余晖,重新步入乾清宫那高大、空旷而冰冷的殿宇时,一种无形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便瞬间攫取了他。
平台问策的锐利,格物院巡看的激昂,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被更深沉的黑暗与压力所吞没。
这里,才是大明帝国中枢真正的心脏,也是痼疾与脓疮最为集中的地方。
巨大的御案之上,奏疏题本已堆积如山,分列数叠,每一叠都代表着亟待决断的国政,也仿佛代表着帝国一个正在流血的伤口。殿内只点了御案附近的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少年天子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更显孤寂。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奉上温热的参茶和几样精细点心,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皇爷,您从早上到现在,水米还未好好打牙呢…先歇歇,用点儿吧?”
朱由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叠奏疏。最左手边一叠,是关于陕西灾情与民变的紧急奏报,数量最多,几乎要倾塌下来;中间一叠,是辽东军务与建虏动向,虽然薄一些,却透着刀兵的血腥气;右手边一叠,则是各地请饷、请赈、弹劾官员、汇报政务的日常题本,繁杂琐碎,却同样关乎民生吏治。
还有一小叠,单独放在前方,那是锦衣卫和李若琏直接呈送的密奏,以及…方正化整理的内廷二十四衙门的人员调动与账目核查简报。
他挥了挥手,示意王承恩将点心挪开。此刻,他感觉不到饥饿,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却又被更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
他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密奏。那是李若琏亲笔所书,关于对晋商八大家的初步侦缉结果。仅仅看了几行,他的眼神就骤然冰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承恩。”
“奴婢在!”
“磨墨。”
“是!”
朱由检提起朱笔,在那份密奏上迅速批红,字迹凌厉如刀:“着李若琏精选得力干员,秘密潜入张家口、归化城,详查范永斗、王登库等家与东虏交易之确证!人证、物证、账册,一桩桩、一件件,给朕查得清清楚楚!严密监控,暂勿打草惊蛇,待朕旨意!”
“是!”王承恩连忙将批红的奏本拿到一旁,小心吹干墨迹,心中为那些胆大包天的商人默哀了一瞬。陛下眼中,此刻揉不得半点沙子。
下一份,是陕西巡按御史的密报,详细描述了某县县令侵吞赈灾粮款,甚至与当地豪强勾结,将霉烂陈粮发放给灾民,导致民怨沸腾,几近暴动。
朱由检眼中杀机毕露,朱笔一挥:“查实即拿!不必押送京师,就地处决,首级传示各县!其家产悉数抄没,用于赈济!令陕抚孙传庭(尽管孙尚未到任,旨意已发)以此人为诫,严饬属下!”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果断、迅速,甚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酷烈。王承恩和几个文书太监忙得团团转,将批红的奏本分类放好,等待明日发出。
处理完一批密奏,朱由检的手伸向了那叠最高的陕西急报。他一份份翻开,越看,眉头锁得越紧。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人相食…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句,配着地方官苍白无力的请饷文书,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小冰河期的酷烈,知道明末农民起义的根源,但当这一切化为具体数字和血淋淋的描述堆在眼前时,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能拨出内帑,能派出孙传庭,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三十万两银子和二十万石粮食,撒入陕西那片焦土,又能支撑多久?孙传庭的尚方剑,又要砍下多少颗脑袋,才能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物理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严谨的数据、可控的实验环境…与眼前这庞大、混乱、濒临崩溃的帝国烂摊子相比,那样的世界简单得近乎奢侈。
“皇爷…”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就歇歇吧,哪怕一刻钟也好…”
朱由检睁开眼,疲惫依旧,但深处的火焰并未熄灭。他没有理会王承恩,而是拿起了辽东的奏报。
袁崇焕汇报了近期建虏收缩兵力、哨探活动加剧的情况,再次强调宁锦防线的重要性,并——一如既往地——请求粮饷。祖大寿的报告则详细描述了沈阳方面细作活动频繁,怀疑虏酋有大动作。满桂的奏本言辞激烈,弹劾某部将领畏敌怯战,请求整肃。
朱由检仔细看着,对比着李若琏情报网络送来的信息,脑海中飞速运算。皇太极在想什么?是真的暂时无力南侵,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袁崇焕…此人确有能力,但那份历史上着名的“五年平辽”奏对和其后的所作所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用,必须用,但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