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暗号传出
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新丧带来的阴冷与肃杀。此处虽不及乾清宫那般压抑,但作为历代皇子读书、皇帝召见臣工之所,自有一股庄重严谨的气度。此刻,这座殿宇迎来了它暂时的新主人——一位看似被巨大悲痛和更巨大责任压垮的年轻监国。
朱由检被方正化和几个小太监几乎是半架着扶进了殿内,安置在平日讲官所用的那张宽大书案后的座椅上。他瘫软在椅中,面色苍白如初雪,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彩绘,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力气。孝服宽大,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殿下,您千万保重玉体啊!”方正化跪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写满了发自内心的忧虑——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替朱由检理了理略有褶皱的衣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奴婢这就去给您沏碗参茶来,定定神。”
朱由检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里,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
方正化叩了个头,起身对殿内其他几个侍立的小太监厉声道:“都警醒着点!好生伺候殿下!若有差池,仔洗你们的皮!” 那几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喏,头垂得更低了。
吩咐完毕,方正化这才快步走出正殿,穿过侧门,往后面供歇息用的小茶房走去。他的脚步看似匆忙焦急,实则每一步都稳如磐石,眼神在离开朱由检视线的那一刻,瞬间从忧惧变成了鹰隼般的锐利和冰冷的专注。
茶房内,一个小火炉上坐着铜壶,热水已微沸,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太监正守在一旁,见方正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干爹。”
这小太监名叫小柱子,是方正化几年前从浣衣局那种苦役地方捞出来,一手调教、绝对心腹中的心腹,也是朱由检这条秘密情报线上极其关键的一环。
方正化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案前,上面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幅空白的宣纸挽联——这是为天启帝丧仪准备的,此刻正好拿来用作掩护。
“磨墨。”方正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与方才在殿内的哀切判若两人。
小柱子不敢多问,立刻上前,挽起袖子,熟练地开始磨墨,动作又快又轻,几乎没有声响。
方正化提起一支紫毫笔,深吸一口气,目光凝注在雪白的宣纸上。他没有丝毫犹豫,落笔如飞,笔走龙蛇,写的却并非什么治国方略或机密指令,而是一句看似普通甚至有些文雅的挽联:
“明月照大江,青松伴鹤眠。”
字迹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锋铓,墨迹浓黑,在灯下泛着微光。
写罢,他放下笔,对着墨迹轻轻吹了吹气,加速其干燥。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快。”方正化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法子,用三号油纸,封七重蜡。走‘西六宫-北五所’那条废井暗线,送出去。告诉‘家里’,‘明月照大江’!一刻不得延误!”
“明白!”小柱子眼神一凛,没有丝毫废话,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迅速上前,极其小心地拎起那副挽联的两角,走到火炉旁。他并非要用火烤,而是利用炉边烘着的、一种极薄且近乎透明的特制油纸(源自朱由检工坊的化学试验副产品),熟练地将挽联包裹起来,动作精巧得如同包裹一件艺术品。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是不同颜色的蜡丸。他挑出一种暗红色的蜡,就着炉火的温度迅速融化,以特定手法在油纸接口和四周点了七下,形成七个不规则的蜡封点。
做完这一切,他将这封好的“密信”迅速塞入怀中贴肉藏好,对着方正化重重点头,转身便像一尾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茶房,消失在昏暗的廊道阴影里。
从写字到送走,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井然有序,无声无息。
方正化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小柱子已然远去的脚步声,脸上紧绷的线条这才稍稍松弛了一瞬,但眼底的寒光却愈发炽盛。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重新堆叠起那种忧心忡忡的哀戚表情,端起旁边刚刚沏好、温度适中的参茶,脚步“沉重”地快步走回正殿。
殿内,朱由检依旧保持着那副魂不守舍、虚弱不堪的姿态,甚至因为独自待了这一小会儿,显得更加惶惑不安。见方正化端茶进来,他抬起朦胧的泪眼,如同受惊的孩童看到了唯一的亲人。
“方正化…”他声音微弱,带着依赖,“你…你方才去哪里了…孤…孤心里害怕…”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去给殿下沏茶,耽搁了片刻!”方正化连忙跪下行礼,将参茶高举过顶,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痛心,“殿下,您喝口参茶,定定神吧…您千万要撑住啊,这大明的江山,亿万百姓,可都指望着您呢!”
这话语,听起来是再标准不过的忠仆劝慰,情真意切。
朱由检颤抖着手,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目光扫过殿内那几个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考量。
他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对方正化道:“这里…闷得慌…孤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都退到殿外候着吧…没有孤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监国殿下合情合理的要求——悲痛过度,需要独处静思。
那几个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鱼贯退了出去,并小心地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顿时只剩下朱由检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方正化。
沉重的殿门合拢的声响还在梁柱间微微回荡,朱由检脸上的脆弱和茫然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他依旧捧着那碗参茶,但腰杆已在不经意间挺直,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空洞无神的眼眸,此刻锐利如电,深邃如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模样?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严与掌控力,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充斥着这座空旷的大殿。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依旧保持跪姿的方正化身上,声音平稳低沉,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