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兵马司斜对面,叫‘顺兴记’的小酒馆子。”朱由检仿佛完全没看见他那痛苦面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要刮什么风,“听说他家的驴肉烩面……味儿,很正。李卿辛苦,替本王去尝尝鲜?”
李若琏忍着疼,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胸脯上沾着的、被自己血和灰染得更加不能看的那张纸片。他哆嗦着手,把那纸片拿下来,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行蝇头小楷,记录得无比详细:
高文采,锦衣卫北镇抚司佥事(从四品)。
祖籍河北保定,世袭锦衣卫军户。
性格:耿介迂直,不通时务。
处境:因早年秉公执法,拒绝魏忠贤义侄兼并民田所请,得罪权阉,虽职级未变,实则形同坐监,在卫所备受排挤打压。现任“南库管事”,职衔虚高,实权全无,每日坐困愁城。唯一好,贪杯。
详细住址、家小信息、每日固定酉时(下午5-7点)必去“顺兴记”喝两盅的习惯,写得清清楚楚!连他偏好喝哪种浊酒,点什么下酒菜都标明了!
李若琏看得瞳孔猛地收缩,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这哪里是张纸片?这简直是一条条勒在锦衣卫同僚脖子上的情报锁链!他甚至有种感觉,自己要是用点力捏紧,这张薄薄的纸片都能勒出血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朱由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王爷是如何将手伸入锦衣卫内部,又是如何能把一个失势佥事调查得如此纤毫毕现的?要知道那高文采,现在就是个锦衣卫里的透明人!边缘人!
朱由检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脸上还是那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淡淡样子。他甚至还“贴心”地补充道:“对了,他家里老娘身体不太好,常年咳嗽抓药,花销挺大。家里那点俸禄被克扣得够呛,老婆在给人浆洗衣裳贴补家用……唉,李卿啊,咱们既然去搭话,总不能空着手不是?你带上两坛……”他摸了摸下巴,像是在回味,“嗯…就带上两坛咱们西山皇庄自家酿的‘闷倒驴’,听说那高粱酒劲儿大也养胃?”
方大伴适时地从袖中取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递到李若琏面前,声音平板无波:“佥事大人清廉持家,不易。这点银钱,烦请李千户…代王爷为老夫人抓点养肺的好药。王府库里,还有些上好的枇杷露。”
李若琏捏着那张情报纸,看着眼前的银子和方伴伴那古井无波的脸,再想想王爷刚才那句“散散血光晦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直冲天灵盖!这哪是“散晦气”?这是要他去碰锦衣卫里最碰不得的火山灰啊!
高文采得罪的是魏忠贤!是九千岁!是东厂!
他现在去找高文采,无论做什么,都是在魏忠贤的眼皮子底下试探!只要一步走错,被东厂那些无处不在的“血滴子”闻到味儿……
李若琏的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手心里的汗瞬间浸湿了纸片边缘。他看着朱由检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关怀”的眼神,再看看方正化手里的银锭,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胸脯上被王爷拍得生疼的部位。他那只刚刚止住血的鼻子,仿佛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还伴随着火辣辣的屈辱感。
“末将……”他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嗯?”朱由检一个鼻音,微微上挑。
“……末将……鼻子还疼……”李若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股壮士断腕的悲壮,“得先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他捏着那张纸片,感觉重逾千斤,“再去尝尝……那驴肉烩面的滋味儿。”
“去吧。”朱由检似乎很满意,摆摆手,重新踱回窗边,再次变成那个望着树影沉思的忧郁病弱亲王,“好好尝尝。记住,要‘顺兴’。”
李若琏用力抱拳,那锭被汗浸湿的银子和那团染血的布条被他一起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转身,腰杆挺得像标枪,但走路却有点同手同脚,踉踉跄跄跨出了书房门槛,像一只被赶上架的、准备炸碉堡的鸭子。
房门关上,隔绝了那个背影。
书房里只剩下朱由检和方正化。
方正化默默走到朱由检身后半步的距离,站定,声音压得极低,只容两人听闻:“主子,逼他啃这块硬骨头……会不会……”
“骨头硬?”朱由检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冷峭的玩味,“总比咱们的脑袋软点。”他转过身,窗外最后一点暮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海上的狼盯着孤岛的肉,岛上的乌龟壳还没成型。京里的祸根一天不除,咱们就一天睡不安稳觉。东厂的眼睛再厉害,也得盯着该盯的地方。李若琏这块带血的活石头砸下去,怎么着……也得溅它魏忠贤一身油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冷酷弧度:“再说了,高文采这枚钉子,钉在锦衣卫这块朽木上,憋屈了这么久……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辽东那窟窿……总得有人去捅破那层遮羞纸。李若琏鼻子上的血,不能白流。去,拿纸笔来。”
方正化无声地从旁边捧来纸砚笔墨。
朱由检提笔沾墨,没有丝毫犹豫,笔下龙蛇飞走,一行行带着特定符号和暗语的情报指令在纸张上迅速成型。他要让辽东那些被压着的情报,那些关于军饷被层层盘剥、军械被以次充好的铁证,尽快通过这条即将打开的、血腥而危险的通道,汇集到高文采……不,是汇集到李若琏手里!
阳光彻底沉入宫墙之外。书房里亮起了昏黄的烛火,将朱由检伏案疾书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巨大而寂静。而在他看不到的北城,那家名叫“顺兴记”的小酒馆里,酒旗在晚风中晃荡,驴肉的香气和劣质烈酒的辛辣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便袍、神色落寞、两鬓已有星点白霜的汉子,正仰脖灌下今晚的第三杯浊酒。酒水沿着他的嘴角流下,带出一点苦涩。浑然不觉命运的绳索,已经在一双沾血带灰的手中,悄然勒紧了他的脖颈。
北城酒旗卷暮色,浊酒一浇落寞心。
辽东沙尘浸透的账册在暗巷中浮出水面。
当带血的李千户与满身风霜的高佥事共饮一坛烈酒,东厂番子手中的密报,已在暮色中展翅离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