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彝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嘴角那习惯性的上扬弧度瞬间僵硬如铁板。
‘歪脖子’瓶?‘炸毛’盏?‘泪流满面’观音?还要十件?拿回去给魏公公解闷?张彝宪感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哪里是解闷,这是存心给九千岁添堵吧!那老阉货最忌讳的就是东西寓意不好,尤其是歪的、炸的、哭的!拿回去给他?嫌自己命长?
张彝宪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和气”,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抽筋,声音却依旧平稳:“王爷慷慨……奴才代干爹先行谢过。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有意无意地向窗外工坊方向瞥了一眼,“干爹特意叮嘱,王爷府上能人辈出,做出的东西……必非凡品。尤其是王爷近水楼台,‘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干爹年纪大了,就喜欢个明白亮堂……不知能否……容奴才开开眼,见识见识王爷府上的……新‘宝贝’?” 他那加重了语气的“奇思妙想”和“宝贝”,再配上那探照灯一样扫向窗外远处那处还飘着淡淡烟气的工坊方向的眼光,那点“醉翁之意”简直是昭然若揭。
来了!试探!朱由检心里警铃狂响。这阉狗果然闻到味儿了!
“宝贝?咳……张公公说笑了……”朱由检笑得像个被戳穿了小秘密又病恹恹的大男孩,带着点窘迫,“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几个粗苯工匠……瞎捣鼓些……咳……锅碗瓢盆……炉子什么的……”他喘了口气,仿佛说得太急又伤到了肺,“咳咳咳……浓烟滚滚……又吵又呛……弄点……弄点……嗯……耐用的农具家什罢了……”他指了指自己,“就这……还害得本王……整日被烟熏得病体难愈……咳咳咳咳……”
他说到这里,一阵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涌来,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方正化眼疾手快,从袖中抽出一条洁白素净的丝帕递到朱由检嘴边。朱由检咳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慢慢拿开帕子——那洁白的帕子上,赫然印着一抹暗红!
张彝宪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不是吓的,是膈应的。他见过吐血的人多了,但这位信王殿下的“演技”,尤其是病弱贵妇咳血吐沫还一脸无辜的样子……配上那咳出来也不知是朱砂还是鸡血的玩意儿……实在让他肠胃一阵翻腾,感觉多待一刻都折寿。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中带着旅途奔波沙哑的声音,透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点急切:
“王爷!王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帘子一掀,一身风尘仆仆、穿着商贾锦袍却掩盖不住精明干练气质的沈廷扬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睛贼亮,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卷颇大的羊皮纸卷,好像刚从那儿打劫了张藏宝图回来。他一进门,像是才突然发现端坐着的张彝宪和他身后那四个凶神恶煞的“哼哈将”,脸上立刻显出三分恰到好处的惊愕和七分惶恐,赶紧收敛笑容,垂手躬身站在一旁,不敢再言语。
朱由检虚弱地抬起头,似乎想说话,又一阵咳嗽梗在喉咙里。
方正化恰到好处地“低声”提醒道:“王爷,这是江南回来的沈员外……前些日子,按您的吩咐,去南方给您寻那‘清心养肺的泉眼水’去了。”
沈廷扬十分上道,立刻接口,声音满是懊恼和邀功的急切:“是是是,王爷!奴才不负所托,终于寻着了!就在东海上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岛!那泉水清冽甘甜,煮茶极佳!更难得的是,那岛上石头甚是奇特,挖个池子,引那泉水流过,凉意浸人骨髓,正是炎夏里避暑降燥的无上宝地啊!奴才怕耽误了王爷调养玉体,得了准信儿便一刻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来报喜!您瞧瞧,这是奴才绘的简图……”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点粗犷商人不顾礼仪的劲头,哗啦一下就将手里那卷厚实的羊皮纸在花厅干净的地砖上摊开了大半。那羊皮纸看着就饱经沧桑,边缘磨得起毛,沾满了不知是泥点还是海水风干留下的痕迹。上面用粗糙的炭笔勾勒着弯弯绕绕的海岸线、几个勉强能认出是山包和大石头的标记,一处地方被朱砂狠狠打了一个叉号,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玉髓泉眼”。
“张公公请看,”沈廷扬仿佛完全忽略了张彝宪那瞬间阴沉下去的脸,指着图上海岛一角,唾沫横飞,“您瞧这泉眼的位置!背山面海,风水绝佳!那水……”
“哼!”一声冷哼像冰锥子刺破了沈廷扬的热情推销。张彝宪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强行挤出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铁青一片的审视,目光在那张粗糙海岛图上刮了几下,又挪到朱由检那张苍白还带点血迹(朱砂?鸡血?)的脸上,冷冷道:
“信王殿下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思寻泉眼避暑?既如此,王爷当好好将养才是!奴才就不打扰王爷‘静养’了!” 他把“静养”两字咬得极重,目光如淬毒的针,再次刺向朱由检那副随时要断气的模样。
朱由检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才费力地抬了抬手,有气无力地:“张公公……请……”
张彝宪不再多言,一甩袖子,带着四个一脸晦气的番子转身就走,脚下那叫一个虎虎生风。至于方正化答应过要送的那些“歪脖子”、“炸毛盏”、“泪观音”琉璃“宝贝”?连提都没人再提了。
眼看那群东厂煞星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深处,朱由检那副要命的咳嗽瞬间止住。他猛地坐直身体,苍白的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病容,目光锐利如电,紧紧盯着沈廷扬:“泉眼?”
方正化也一步上前,眼神灼灼。
沈廷扬脸上那种商贾的市侩谄媚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撕下了一层面具,露出岛图,在朱由检和方正化面前完全展开。
炭笔线条变得清晰有力,不再是无序的勾勒,而是精确地标出了方位、山势、几处狭窄的海湾,更在最大的一处临海山谷的位置,用鲜红的朱砂大大地画了个醒目的圈!
“禀王爷!舟山外海,大谢戍南三十里!”沈廷扬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指尖重重地戳在那鲜红的标记上,“无主荒岛,三面峭壁悬崖易守难攻,唯有此处山谷背风向阳,开阔平坦,内有暗河涌出淡泉!正可容万军!奴才已遣手下最得力之人占据滩头!只需王爷一声令下,所有机器、工匠、兵甲,皆可启程!”
他没等朱由检说话,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换上一种凝重如海上风暴前压境乌云的神色。他从怀里掏出一根被海水浸渍得颜色深暗、扭曲发黑的望远镜——上面还嵌着几片陌生的蓝白色陶瓷碎片!
“但在回程途中,”沈廷扬的声音如同磨砂纸擦过冰冷的铁,“距定海所不远,撞上一艘沉船碎片。捞上来一个……黄毛蓝眼珠的水手尸体。尸首泡胀难辨,但穿着打扮,绝非红毛佛郎机人……此物,是从尸体贴身油布包里找到的。”他将那破望远镜往前一递,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紧绷的鼓面上,“尸体怀里……还掖着一张被海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皮子……像是……海图一角……上面标着……也是此处!”
潮水拍岸,孤岛蓝图初展,万钧机器静候启航之刻。
黄毛沉尸怀揣同标海图,望远镜碎片如不祥寒光。
当海外之眼窥向朱红标记处,信王的秘密基地尚未落成,已然风满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