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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军器图谱(2 / 2)

“砰!”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知从哪个角落滚落,砸在地面的破陶罐上,惊得他猛地一抖。是半个冻得梆硬的杂粮窝窝头。

“唉……” 一声浑浊的叹息从屋子另一头传来,是他年迈体衰的老娘,“元化啊,别熬了……油灯费钱,眼睛还要不要了?天寒地冻,连口热乎汤水都……明日娘再去你叔家看看……”

声音低微、断续,夹杂着肺腑里浑浊的风箱声,字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孙元化心尖上。他狠狠闭了一下干涩酸胀的眼睛,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连同刺骨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

“娘,您歇着,我这就睡。”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手下却将那张标注着“火门进药改良构想”的图纸攥得更紧,泛白的指节透着挣扎。

就在此时——

笃,笃,笃。

木门被节奏奇特地叩了三下。

孙元化猛地抬头,怀疑是自己冻出的幻听。

笃,笃笃……笃笃笃。

又是几组不同的、但带着一丝熟悉节奏的叩击。

是他和老师徐光启约定的暗号!只在最紧要时使用!

孙元化像被火燎了尾巴,几乎是滚下冰冷僵硬的土炕,顾不上穿鞋,赤着冻得青紫的脚冲到门边。黑暗中摸索着拉开沉重的门栓。寒风刀一样刮进来,吹得他只穿了单薄里裤的腿一阵哆嗦。

门外伫立的身影裹在宽大的青黑色棉斗篷里,几乎融化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斗篷的风帽压得极低。可当孙元化借着隔壁铺子微光看清那人摘下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时,他惊得魂飞魄散!

“老——”他想喊“老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徐光启枯瘦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同时将一个小巧轻便的包袱塞进他怀中,另一只手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干裂的嘴唇上,力道大得几乎嵌进皮肉。

“噤声!”徐光启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扫过枯叶,急促而沉重,“拿着,立刻!进去再看!勿让任何人知晓!”

冰冷坚硬的包袱隔着单薄的衣衫贴在胸前,触感奇异。孙元化只觉得一股寒流混着难以言喻的巨大神秘感,从头顶沿着脊柱滚落全身。他看到徐光启的眼神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是惊悸,那双眼球在黑暗中微微鼓凸,映着远处飘忽的一点灯火,竟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亮芒。

不待他再有反应,徐光启已迅速重新拉上风帽,猛地转身。那宽大的斗篷身影一闪,便迅捷无比地消失在寒风卷起的雪沫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

门被孙元化猛地拉上,撞回门栓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他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疯狂撞击,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几乎冲破喉咙。冰碴一样的寒气顺着赤脚爬上来,他却只觉得全身血液在往头顶冲,脸颊烧得发烫。

母亲在炕上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呓。

孙元化深吸一口带着尘灰和腐烂杂物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爆开的惊惶和困惑,蹑手蹑脚、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回那勉强算是“书桌”的破木板前。他把怀中那沉重的包袱放在油灯下——那是一只制作极其朴素却异常结实的小木匣。

匣子通体深褐,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盖子上端端正正地嵌着几个活动的木块。孙元化瞳孔一缩——孔明锁!

这东西不是孩童玩具,是老师徐光启和他早年私下通信时约定的一种特殊加密方式!只有他两人能解得开!老师竟动用了这个!

油灯昏黄跳动的光芒下,那些熟悉的木块似乎也染上了一层诡谲的光晕。孙元化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尖冻得发麻,带着一丝几乎控制不住的哆嗦。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脑海中飞速闪过复杂的榫卯结构组合。咔哒、咔哒……随着他指尖的拨动推拉,静谧的房间里响起一连串轻微却极其清晰的机括解开的声响。

当最后一个卡住的关键木楔被抽出时,“咔”一声轻响,木匣的盖子微微弹开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难以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纸张的旧墨香,也不是木材的陈旧。那是一种……更奇异的气味。新鲜浓烈的松油烟墨味,一种干燥而略带辛辣的硝石余烬的气息,还有……仿佛精钢经过反复锻打研磨、再裹上一层新桐油后,混合着铁锈似的微腥气!这气味复杂而暴戾,带着冰冷的金属锋芒,直直刺入孙元化的鼻腔!

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强忍着剧烈的不安,小心翼翼地、如同处理一碰即碎的琉璃般,掀开了木匣盖子。

躺在匣底柔软的深色丝绒衬底上的,赫然是一份折叠得极其规整的图纸!

孙元化屏着呼吸,指尖发僵地捏着图纸边缘,将它一点点、缓慢地抽出、展开。油灯昏暗的光线顽强地挤开室内的幽暗,斑驳地涂抹在展开的纸页上。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扉页上几个力透纸背的楷体大字——

“铁鸟翱翔日,当破建虏时!”

这七个字如同带着万钧雷霆的力量,狠狠撞在孙元化心口!他浑身猛地一激灵,眼前眩晕了一瞬。建虏?指代辽东建州女真,清晰无比!破虏?这目标更是石破天惊!而“铁鸟翱翔”——那冰冷的金属感,盘旋天地的意象……

未及细思这震撼的箴言,他的目光已被图纸核心的内容完全攫住。这哪里是图纸?简直是天工造物剥开的外壳!结构无比精密的燧发机构,每一个零件都标注着匪夷所思的小字标注!旁边附注着火药的配比,清晰列出木炭、硝、硫极其精确的数字,甚至标注着“颗粒化加工要诀”!更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被仔细剖开的铳管——管内壁竟有均匀细密的螺旋沟槽!旁边的备注冷得如同冰碴:“此为膛线,深当为……可引铅丸自旋,使飞而不坠,远而犹直!”

旋飞而不坠?远而犹直?!

孙元化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猛地爬上头顶,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这想法简直……疯狂!可那些精确的数字和严密的图形推理,又散发着冷冽如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双手紧紧按着那张纸,指腹下的墨痕似乎还带着新鲜的潮湿感,微微粘连着皮肤。

这根本不是凡俗之物!是足以撬动天地的力量!

他身体前倾,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凑近那盏小小的豆油灯,想借那微弱的光芒,将那行如同神谕、又如同致命诅咒般的“铁鸟翱翔日,当破建虏时”看得再清楚一点!那冰冷锐利的笔画仿佛蕴藏着风暴的中心。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连串沉重、迟缓、带着冰渣碎裂节奏的脚步声,极其突兀地、清晰无比地在窗外寂静黑暗的窄巷中响起!

声音由远及近,沉重如鼓槌擂击冻土。不疾不徐,目的明确,每一步都踩在惊心动魄的弦上。

是巡夜的兵马司兵丁!更夫绝无此等脚步声!是兵!

孙元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冻僵!那盏摇曳的油灯火焰,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倒映出骇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