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琏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出身锦衣卫世家,对军阵并非一无所知。传统的火器兵,要么是密集齐射,射完就得花很长时间装填,给敌人冲锋的空隙;要么就是乱糟糟各自为战。而眼前殿下演示的这种战法…连绵不绝的火力!敌人根本冲不到跟前!这简直是…神技!
“妙!妙啊殿下!”李若琏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看着沙盘的眼神如同饿狼看见了肥羊,“这…这‘三段击’!神乎其技!连绵不绝,弹如雨下!建奴的骑兵再凶,冲过这弹雨也得脱层皮!不!是变成筛子!”他兴奋地搓着手,恨不得立刻把这战法刻进脑子里。
方正化也看得连连点头,他虽然不懂具体军事,但这循环往复、井然有序的架势,一看就比乱哄哄一窝蜂强百倍!
宋应星则捻着胡子,若有所思:“此阵暗合机关连动、轮转不休之理…殿下此法,将火器之利发挥到了极致!只是…对兵卒训练、装填速度、号令统一要求极高…”他看向场中那些还在喘气的少年,眉头微皱,显然觉得任重道远。
朱由检放下木棍:“不错,此阵威力巨大,但对士兵的纪律、训练、默契要求也极高。现在,就用你们的木棍,开始练!先从最简单的队列行进开始,步伐、间距、转向,必须整齐划一!练熟了,再练轮转换位!”
他看向李若琏,语气严肃:“李千户,从今日起,你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练他们的筋骨,更要练他们的脑子,练他们的配合!把他们练成一个人!练成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金铁交鸣的寒意。
李若琏啪地一个抱拳,胸膛挺得老高,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芒:“殿下放心!属下定将他们练出来!练不成,您拿我李若琏的脑袋当夜壶!”
接下来的日子,西山林间的这片空地,彻底变成了“地狱训练场”。
“齐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
“王二狗!你的腿是借来的吗?顺拐了!”
“第三排!步子迈大点!没吃饭吗?”
“转向!向左——转!哎哟!赵铁蛋你撞我干嘛!”
“轮转!轮转!第一排击发后退!第二排补上!快!磨蹭什么!蜗牛都比你快!”
“装填!装填动作要快!要准!要形成本能!现在慢,战场上就是死!”
李若琏的咆哮声、口令声、少年们混乱的脚步声、木棍相撞的噼啪声、以及时不时因配合失误而发出的痛呼和抱怨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山林的寂静。训练强度陡然加大,少年们每天下来都累得像一滩烂泥,吃饭时手抖得拿不住筷子。方正化看着仓库里飞速消耗的粮食和肉食,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私下里跟朱由检嘀咕:“殿下,这帮小子太能吃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再这么练下去,咱们这点家底怕是要被他们吃空喽!”朱由检只是笑笑:“吃得多,才有力气练。方伴伴,银子花了能挣,精兵练成了,才是无价之宝。”
宋应星也没闲着。他被朱由检描述的“三段击”深深吸引,觉得这简直是力学与效率的完美结合。他把自己关在工坊里几天,捣鼓出了一套简易的“轮转训练辅助器”——用木头和绳子做了几个可以移动的挡板架子,模拟“战线”。练习轮转时,少年们需要在架子之间快速穿梭、定位、模拟击发和装填。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但确实大大提高了训练效率和安全性(至少避免了太多肢体碰撞事故),让李若琏省了不少吼人的力气。宋应星看着少年们在架子间穿梭,捋着胡子,一脸“格物致用”的满足感。
时间在枯燥而艰苦的训练中悄然流逝。寒风吹落了最后几片枯叶,第一场细雪悄然覆盖了山峦。
这一日,朱由检再次来到训练场。
场中的景象,与一个月前已截然不同。
十五名少年,分成三排,肃然而立。他们依旧穿着旧棉袄,但身姿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沉稳,再无当初的散漫和茫然。手中的木棍稳稳平端,纹丝不动,仿佛真的握着杀人的利器。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无人眨眼,无人瑟缩。
“演武开始!”李若琏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齐步——走!”口令一出。
刷!刷!刷!
十五双脚同时抬起,同时落下!步伐坚定,间距精准,如同一人!脚下的冻土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共鸣,卷起细小的雪尘。方正化看得目瞪口呆,这…这还是那群走路顺拐、东倒西歪的小崽子?
“立——定!”
哗!动作整齐划一,木棍顿地,如同一人。
“持铳!瞄准!”动作迅捷而统一,木棍前端齐刷刷指向假想目标。
“击发!”
“砰!”这一次,模拟的枪声整齐划一,短促有力,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
“第一排!退!装填!”
第一排少年动作迅捷地后撤一步,双手快速模拟着清理铳膛、装填弹药的动作,眼神专注,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已初具雏形。
“第二排!进!持铳!瞄准!击发!”
第二排少年一步踏前,补位,端棍,瞄准,击发!一气呵成!
“砰!”
“第二排退!装填!第三排进!持铳!瞄准!击发!”
“砰!”
“第三排退!装填!第一排进!……”
轮转换位开始了。少年们在李若琏清晰的口令下,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部件,前进、后退、补位、击发、装填…动作虽然还达不到行云流水,甚至偶尔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整个流程已基本贯通,阵型始终保持完整,没有出现混乱和碰撞!
寒风呼啸,雪沫飞舞。少年们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雾,脸颊冻得通红,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专注、坚定、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狠劲。木棍的挥舞带起风声,模拟的枪声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肃杀之气,开始在这支小小的、装备着可笑木棍的少年队伍中凝聚。
朱由检站在场边,玄色的斗篷在风中微微摆动。他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跳动着两簇幽暗而炽热的火焰。这支队伍还很稚嫩,很微小,如同寒风中摇曳的星火。但他看到了那星火中蕴含的力量,看到了纪律和组织的雏形,看到了未来撕裂黑暗的雷霆之师的影子。
方正化激动得老脸通红,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宋应星说:“宋先生,您看!真练出来了!像模像样了!”宋应星也看得连连点头,捻着胡须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不易,不易啊!李千户练兵有方,殿下此法更是神妙!假以时日,配以利器…”
朱由检抬手,止住了他们的低语。
场中,最后一轮“击发”完成。少年们保持着轮转结束后的阵型,胸膛起伏,呼出浓浓的白气,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朱由检,等待着最终的评判。
寒风卷过空旷的演武场,吹散了模拟枪声的余韵,也吹动着朱由检斗篷的下摆。他缓缓扫视着眼前这十五张冻得通红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目光最终落在李若琏同样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的脸上。
“好。”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在每个人耳中,“今日,像个样子了。”
没有长篇大论的夸赞,只有这简单的五个字。但少年们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腰杆挺得更直了,仿佛这五个字比任何奖赏都更有分量。李若琏紧绷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还差得远。”
少年们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强的决心取代。
“轮转尚显生涩,装填犹嫌拖沓。配合的默契,更是远未达到如臂使指。”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中训练中暴露的每一个弱点,“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只会更难,更苦。你们怕吗?”
短暂的沉默。
“不怕!”王二狗梗着脖子,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有些变调。
“不怕!” “不怕!” ……少年们压抑的吼声接二连三响起,汇聚成一股虽显稚嫩却充满血性的声浪,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朱由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转身,目光越过层叠的枯枝和稀疏的落雪,投向皇庄之外,投向那被铅灰色阴云笼罩的、遥远的京城方向。在那里,魏忠贤的“生祠”正如丑陋的毒蘑菇般在各地拔地而起,阉党的浊浪正喧嚣着席卷朝堂。
他身后,是初具雏形的、微弱的火种。
前方,是盘踞京畿、遮蔽天日的庞大阴影。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朱由检拢了拢斗篷,深邃的眼眸中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平静之下,是无声奔涌的暗流。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