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化依旧面无表情,但背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李永贞?魏忠贤身边颇得宠的干孙子之一,派他来,分量不轻。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他低头,看着自己炭笔下那团更加扭曲抽象的“弹簧”,又看看地上那堆散发着诱人光芒、此刻却显得有点烫手的银锭,最后目光落在门口那小太监惊惶的脸上。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朱由检喉咙里溢出。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沾了炭灰的手指,仿佛刚才只是在玩泥巴。送果子?送玩具?还点名要镜子?魏忠贤这老狐狸,试探来了。送玩具,是想坐实我“玩物丧志”的名声?要镜子,是想看看我这“奇技淫巧”到底值多少钱,或者……想看看这镜子是不是真能“照澈人心”?
“送果子?送玩具?好啊,厂公真是体恤皇弟,知道本王就喜欢摆弄这些新奇玩意儿。”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少年人的雀跃,“至于那‘琉璃光’嘛……”他拖长了调子,眼角余光瞥见方正化几不可察地对自己微微颔首。
朱由检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极其符合他“天真好奇少年王爷”人设的、带着点羞涩和兴奋的笑容,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口:“告诉李公公,承蒙厂公厚爱,区区玩物,王府……恰好还有一块‘边角料’做的,虽比不得之前流出去的那几面精巧,但也勉强能照个影儿。本王……这就让人包好了,请李公公带回去给厂公……‘镇宅’!对了,方伴伴,把李公公请到前厅奉茶,本王更个衣,亲自去谢过厂公的‘厚礼’!”
王心之猛地瞪大了眼睛,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五百两?!就这么白送了?
朱由检背对着门口,冲他飞快地、恶作剧般地眨了眨眼。白送?想得美!这面“边角料”镜子,就是丢出去探路的石子,也是麻痹魏忠贤的烟雾弹。让他以为我朱由检就是个有点小聪明、沉迷奇技淫巧、还有点贪财(肯卖镜子)、但终究上不得台面的少年藩王!这钱,就当是给魏公公的“信息费”了。
方正化躬身:“是,殿下。”他转身,对门口的小太监吩咐:“去,请李公公前厅奉茶,上好茶。” 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朱由检看着方正化出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堆银子和自己那张鬼画符般的图纸,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玩味。魏忠贤的“玩具”到了,就是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谁在玩谁?
前厅里,东厂理刑百户李永贞,正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品着信王府的茶。他身后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番子。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描金漆盒,里面是几样精巧的西洋自鸣鸟、八音盒,还有几个造型复杂的鲁班锁。另一个大些的食盒里,是几样南方罕见的时令鲜果。
李永贞打量着这略显简朴但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前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慢。信王?一个体弱多病、只知摆弄奇技淫巧的毛头小子罢了。厂公爷爷也真是,还特意让自己跑一趟送这些玩意儿。不过……那“琉璃光”倒是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能让薛胖子出五百两银子的东西,到底是个啥宝贝?
他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永贞放下茶杯,刚想起身做个表面功夫,就见一个身着亲王常服的少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腼腆和见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
“哎呀,李公公!有劳有劳!厂公爷爷真是太惦记本王了!”朱由检快步上前,目光第一时间就被桌上的玩具吸引了过去,像个真正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拿起那个自鸣鸟,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嘴里啧啧称奇,“妙!真是妙啊!这鸟儿竟会自己叫!这机关是如何做的?”
李永贞眼底的轻蔑更浓了,脸上却堆起谄媚的笑容:“哎哟,信王殿下折煞奴婢了!厂公他老人家听闻殿下喜好这些精巧玩意儿,特意让南边搜罗来的,博殿下一笑罢了。殿下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扫过方正化捧在手里的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扁平物件。那应该就是“琉璃光”了。
“喜欢!太喜欢了!”朱由检放下自鸣鸟,又拿起一个鲁班锁,笨拙地拆解着,显得兴致勃勃,“厂公爷爷的厚意,本王铭记于心!方伴伴,快把咱们给厂公爷爷准备的‘琉璃光’呈给李公公!” 他一副急于分享自己“宝贝”的样子。
方正化上前一步,恭敬地将锦缎包裹递上:“李公公,此乃我家殿下心爱之物,虽不甚完美,但也是王府匠人费心之作,请转呈厂公,聊表殿下心意。”
李永贞连忙双手接过,入手微沉。他忍不住好奇,想掀开锦缎一角瞧瞧,却被方正化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公公,此物金贵,怕光怕尘,还是回府请厂公亲自启封观赏为好。” 李永贞只得讪讪作罢,心里却像猫抓一样痒痒。五百两银子的宝贝啊!
他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厂公如何关心信王身体,希望殿下安心静养,莫要操心外务云云。朱由检全程表现得像个只对玩具感兴趣的孩子,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心思似乎全在怎么解开那个鲁班锁上。
终于送走了心满意足(带着镜子)又带着点遗憾(没亲眼看到镜子)的李永贞,朱由检脸上的天真笑容瞬间消失。他随手将那个拆了半天也没拆开的鲁班锁丢回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呵,玩具?解闷?”朱由检走到窗边,看着李永贞一行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魏忠贤啊魏忠贤,你送本王玩具,想让本王玩物丧志。却不知,本王手里捏着的,才是真正能要你命的东西!”
方正化无声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殿下,那面镜子……”
“一面镜子而已,”朱由检摆摆手,浑不在意,“给他又如何?让他以为本王不过是个贪财好物、目光短浅的少年郎,岂不更好?省得他整天惦记着咱们这点家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咱们这‘奇技淫巧’的名声,看来是彻底传出去了,连九千岁都惊动了。王心之!”
“奴婢在!”王心之连忙应声。
“最近风声紧,出货收敛点。肥皂、酒水这些不打眼的可以继续,玻璃镜子……先停一停。”朱由检吩咐道,他可不想真的成为魏忠贤的眼中钉肉中刺,在羽翼未丰之前,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是,殿下!”王心之连忙点头。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紫禁城的方向。魏忠贤的阴影,似乎又浓重了几分。他送来的那些精巧玩具,此刻安静地躺在桌上,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仿佛无声的嘲讽,也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