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此刻并未出现在现场，而是由方正化搀扶着，登上了工坊旁边一处堆放成品的二层小阁楼。这里位置隐蔽，视野却极好，透过特意留出的缝隙，可以将下方“案发现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王爷，他就是李若琏。”方正化压低声音，指着下方那个蹲伏在地、如同磐石般的身影。
朱由检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身形挺拔，动作干练，侧脸线条刚硬，即使身处逆境，那股子内敛的精气神也掩盖不住。嗯，卖相不错，像个能办事的。
只见李若琏用手指捻起木墩边缘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蹭上的新鲜青苔痕迹，又仔细观察了地上几个极其模糊、几乎被众人踩没了的脚印方向。他站起身，目光如电，猛地射向围观的工匠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眼神有些闪烁的年轻工匠。
“你，过来。”李若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年轻工匠吓得一哆嗦，脸色发白，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大…大人…”
“你半个时辰前，是不是从这里搬走过两根杉木？”李若琏直接问道，语气笃定。
年轻工匠一愣，下意识点头：“是…是啊，张师傅让我搬去后边棚子…”
“搬木头时，你的左脚踩到了那片湿泥，鞋底沾上了特有的黄泥，和这里的脚印吻合。”李若琏指了指地上一个几乎不可辨的痕迹，“你搬木头时，左手手肘是不是蹭到了木墩边缘的青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年轻工匠左手肘外侧一道淡淡的、新鲜的绿色擦痕。
年轻工匠下意识地捂住手肘，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是…是蹭了一下…可…可我没拿镜子啊大人！我发誓！我搬完木头就走了！”
“我没说你拿了镜子。”李若琏语气依旧平静，“但你搬木头时，镜子还在这里。你走后，王公公才离开。那么，镜子失窃的时间，就在你离开之后，到王公公返回之前的这段时间！”
他目光转向王心之：“王公公，您离开时，可曾看到附近有何可疑之人？或者…有何异常动静？”
王心之被问得一愣，努力回想，茫然地摇头：“没…没看见什么人啊…就是…好像听到后面水沟那边，有只野猫叫得挺惨…”
“水沟？”李若琏眼神一凝，立刻大步朝着工坊后方那条堆满杂物、散发着轻微异味的水沟走去。顺天府的捕快和好奇的工匠们呼啦啦跟了上去。
水沟边杂草丛生，堆着不少废弃的箩筐、碎瓦。李若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突然，他在一处被半片破草席覆盖的泥地上蹲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草席一角，露出了子被草席盖着，上面还撒了些浮土和碎草叶，伪装得极其巧妙，若非刻意寻找，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找到了！”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王心之扑过去，一把抱住盒子，激动得差点又哭出来：“我的宝贝镜子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李大人，您真是神了！”
李若琏却没有丝毫得意，他眉头紧锁，仔细检查着盒子周围。盒子完好无损，包裹的锦缎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他捻起坑边泥土上半个模糊的脚印——比常人的脚印小一圈，前掌印记深，后跟浅，像是踮着脚快速踩踏留下的。
“不是外贼。”李若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声音低沉而肯定，“贼人对皇庄内部环境熟悉，知道这条水沟隐蔽，且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藏匿。脚印显示此人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王公公离开到返回时间很短，贼人得手后必然急于藏匿，来不及远遁，更不敢带走如此显眼的盒子，只能就近隐藏。所以，贼人…还在庄内！”
他的目光再次扫向围观的众人，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阁楼上，朱由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中异彩连连。观察入微，逻辑清晰，推理精准！从模糊的痕迹锁定时间窗口，从王心之无意的一句话找到藏匿地点，并迅速判断出是内贼！这份抽丝剥茧的能力和临场判断，绝对称得上刑侦高手！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的气度，不因找到东西而沾沾自喜，反而立刻锁定了新的方向。
“好！是个人才！”朱由检忍不住低声赞道，随即又微微蹙眉，“不过…这忠诚度，还得再试试火候。” 他转头对方正化低声吩咐了几句。方正化点点头，悄然退下。
下方，李若琏正准备让班头将庄内所有符合“身材矮小”特征的人集中起来排查。王心之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盒子，千恩万谢：“李大人！您可真是神探！帮了咱家大忙了！回头咱家一定在王爷面前给您美言几句！这镜子…咱家这就给王爷送回去！”他说着，就要打开锦缎包裹，似乎想确认一下镜子是否完好。
“王公公且慢！”李若琏突然开口阻止，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王心之一愣：“李大人？”
李若琏上前一步，挡在王心之和围观人群之间，目光扫过那些好奇、贪婪、探究的眼神，沉声道：“此物既是王爷心爱私密之物，价值连城，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开启查验，恐有不妥。万一再有个闪失，或者…有那等心思叵测之人暗中窥视，记住了宝镜模样，日后再生事端，反为不美。不如由公公直接捧回，面呈王爷，由王爷亲自验看更为稳妥。”
他这番话，既保护了王爷物品的私密性，又杜绝了可能的后续风险，更展现了对皇室威严的维护。同时，也等于主动放弃了在众人面前“验明正身”以彰显自己功劳的机会。
王心之张了张嘴，看看周围的人群，又看看李若琏那不容置疑的严肃眼神，似乎也觉得有理，连忙点头：“对对对！李大人思虑周全！是咱家高兴糊涂了！咱家这就原封不动地给王爷送回去！”他紧紧抱着盒子，像护崽的母鸡，在一众捕快和庄丁的“护送”下，急匆匆地朝朱由检的居所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顺天府的班头对着李若琏拱了拱手，带着点感慨：“李大人…高义！今日多亏您了！”他本想拍拍马屁，但想到对方的处境，又把话咽了回去，带着手下撤了。
李若琏独自站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工坊空地上，看着王心之远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些泥土的靴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高义？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在这浑浊的世道，这点本分，又能值几文钱？他拍了拍衣袍，转身，沉默地走向皇庄大门那沉重而破旧的侧门，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阁楼上，朱由检将李若琏最后那个苦涩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有能力，有原则，懂进退，知分寸…”朱由检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李若琏…你这把刀，本王要定了。这冷板凳，你也坐到头了。”
下一步，就是如何把这把蒙尘的宝刀，从南镇抚司那个积满灰尘的武备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拔”出来，握在自己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