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宝库与时代的壁垒
承志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王之心那张平日里还算能绷住的苦瓜脸,此刻像是被狠狠揉搓过又展开的宣纸,每一道褶子里都填满了惶恐和绝望。他佝偻着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殿……殿下!是奉圣夫人身边的管事牌子,刘公公!带着人就在殿外候着!说是……说是奉夫人慈谕,特来探视殿下凤体,还带了些上好的……滋补药材!”
奉圣夫人!磕巴巴!魏忠贤的对食!
朱辰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承志殿里那点可怜的炭火熄灭后留下的冷意还要刺骨十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本刚缝制好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基础化学与应用”的厚实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来了!真的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是魏忠贤本人,是他姘头客氏的亲信!这分量,比之前太医院的张院判可重多了!客氏是谁?天启皇帝的乳母!在天启心里,这位“客妈妈”的地位,恐怕比他亲妈都高!她派人来,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天启的意志,甚至可能……代表了正在崛起的魏忠贤的试探!
“慌什么!”朱辰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厉,瞬间压下了王之心几乎要崩溃的情绪,“按计划!卖惨!装弱!别让他们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般从地板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书案上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吹得哗啦作响。
“快!帮孤!”朱辰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被窝!弄乱!弄出个人形!枕头塞进去!头发!孤的头发!”他胡乱抓着自己本就因为熬夜而有些凌乱的发髻,三两下扯得更乱,几缕发丝垂下来,贴在汗津津的额角。
王之心如梦初醒,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榻边,三下五除二将锦被拱起,塞进一个枕头,勉强做出一个“人”蜷缩在里面的形状。又冲回来,帮着朱辰把那件半旧的亲王常服外袍脱掉,只留下素色的单薄中衣。
朱辰看也不看,一个飞扑就钻进了旁边一张用来堆放杂物的矮榻上——这张榻更硬、更窄、位置也更偏,上面还堆着些没用完的桑皮纸和线头。他扯过一张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薄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点缝隙呼吸。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立刻从那团薄毯下响起,带着撕心裂肺的虚弱感。
王之心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眶发红,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才带着一脸仿佛天塌下来、主子马上就要咽气的悲戚表情,脚步沉重地走向殿门。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酱紫色宦官服色、约莫四十来岁的太监。他面皮白净,下颌微抬,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眼神锐利的侍卫。这就是奉圣夫人客氏的管事牌子,刘朝。
“刘公公……”王之心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大冷天的……”
刘朝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越过王之心的肩膀,锐利地扫向昏暗的殿内。那股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油脂、碱味和霉味的古怪气息,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奉夫人慈谕,听闻信王殿下自煤山受惊后凤体违和,缠绵病榻,夫人心中甚为挂念。特命咱家送来高丽参、燕窝等滋补之物,望殿下安心静养,早日康复。”刘朝的声音尖细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凤体违和”、“缠绵病榻”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奴婢代殿下叩谢夫人天恩!”王之心“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门槛上,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只是……只是殿下他……他……”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一半是掐大腿疼的,一半是急的),“殿下自昨夜起就高热不退,昏昏沉沉,方才……方才又咳了血!张院判开的药灌下去都吐了!如今气息微弱,连话都说不了了!奴婢……奴婢实在是……”他说不下去,只是伏在地上呜呜地哭,肩膀耸动,情真意切。
刘朝的目光越过痛哭流涕的王之心,再次投向殿内深处。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正中的雕花木榻上锦被隆起,似乎有人蜷缩在内,无声无息。而在角落一张不起眼的矮榻上,一团薄毯包裹的东西正剧烈地颤抖着,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呕……”毯子下的朱辰,掐着自己的喉咙,硬是逼出几声干呕的动静,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刘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此行目的,说是探视,实则就是奉客氏(或者说魏忠贤)之命,来看看这位被遗忘在角落的信王殿下,到底是真的“病弱不堪”,还是有什么别的动静。毕竟,一个喜好“格物奇巧”的名声,已经隐隐约约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了。
但眼前这场面……似乎比传闻的还要严重得多?这破败的殿宇,这刺鼻的怪味,这哭天抢地的太监,还有那角落里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小小身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搞出什么“奇巧”的样子。
“殿下病得如此沉重?”刘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关切”,“可曾禀报陛下?”
“禀报了!禀报了!”王之心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张院判日日都来请脉回禀的!陛下也……也是知道的!只是……只是殿下这病根儿,怕是……”他适时地住了口,只留下无限的哀伤和绝望。
刘朝沉吟片刻。他此行的任务就是“看看”。如今“看”到了,一个似乎随时可能夭折、困在破殿里咳血的病秧子亲王,实在不值得多费心思。客夫人和魏公公眼下正忙着在朝堂上排除异己、稳固权势,一个无足轻重的信王,病得越重,死得越早,或许……还更省心些?
“唉……”刘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殿下年幼,遭此磨难,实乃天意弄人。夫人赐下的药材,王公公好生收着,按时煎给殿下服用。务必精心伺候,若有任何差池……”他话没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是是!奴婢谨记!定当竭尽全力!”王之心磕头如捣蒜。
刘朝不再多言,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将锦盒交给王之心,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团还在微微颤抖、发出痛苦呻吟的薄毯,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仿佛看一见即将废弃物品的漠然。
“回吧。”刘朝一甩拂尘,转身带着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王之心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在门槛上,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薄毯猛地掀开,朱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坐了起来,小脸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这具九岁身体的所有力气和精神。
“走……走了?”朱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走……走了……”王之心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回答。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后怕和一丝……庆幸。
危机暂时解除。但刘朝那最后漠然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朱辰心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弱小和无能,本身就是最大的原罪!客氏、魏忠贤这些人,根本不会把他这个“病秧子”信王放在眼里,他们只是像看一只随时可能死掉的蝼蚁一样,漠然地确认一下而已。
**必须变强!必须尽快!**
这强烈的危机感,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点燃了朱辰心中所有的紧迫感。他跳下矮榻,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尘,扑到书案前,一把抓起那本“基础化学与应用”和秃毛的毛笔。
“王之心!关门!上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天起,除非天塌下来,谁也不准打扰孤‘养病’!”
“是!”王之心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关紧殿门,插上门闩。他知道,殿下要开始“玩命”了。
朱辰盘腿坐回冰冷的地板,将那本厚册子摊开在膝上。书册的内页,是王之心费尽周折弄来的相对厚实的桑皮纸,每一张都被他用针线仔细地缝缀在一起,再用薄木片加固了封面和封底。虽然粗糙简陋,但比他之前用的宣纸结实耐用得多。
他翻开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天书”——**简体字、阿拉伯数字、拉丁字母、化学符号、物理公式、分子结构图……**这些都是他过去几天,趁着“养病”的间隙,拼命回忆、整理、记录下来的知识碎片。
“不行!太乱了!”朱辰眉头紧锁,看着册子里跳跃的内容,从油脂皂化反应,直接跳到黑火药配比,再跳到简易高炉结构图,毫无章法。“得系统化!分门别类!建立索引!”
物理生的强迫症和严谨性瞬间上线。他拿起笔,在册子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几个大字:
**【朱辰的末日求生(再造大明)知识库·第一卷】**
**绝密!最高等级!泄露者物理超度(字面意义)!**
然后,他开始疯狂地给这本厚册子“打补丁”:
1.**目录索引:**在册子最前面空出几页,开始建立详细的目录索引。“第一章:基础化学(生活应用篇)—— 1.1肥皂制造工艺(油脂+碱→皂化)…… 1.2高度酒蒸馏原理与装置图…… 1.3玻璃烧制(原料、温度控制、杂质去除)……”
2.**公式推导:**在已有的原理性描述旁边,用更小的字体补充详细的化学方程式和物理公式。“氧化反应:R-o-ch2-ch3+ Naoh→ R-a+ ch3-ch2-oh(油脂)(碱)(肥皂)(甘油)”
3.**注意事项:**用醒目的符号(如他自己画的感叹号或骷髅头)标注关键风险和操作要点。“*警告!硝石提纯时严禁明火!混合不当易爆!*”“*玻璃熔液高温!操作需防护!*”
4.**材料替代:**根据目前能接触到的材料,标注可能的替代方案。“碱:首选草木灰浸取液(碳酸钾),次选石灰(氢氧化钙,但需处理副产物)……”“高温耐火材料:黏土+石英砂+……尝试配比!”
5.**未来延伸:**在相关条目下,用更小的字或特殊符号,标注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火药颗粒化技术(提高燃速威力)”、“→燧发机构(取代火绳)”、“→简易车床(标准化加工)”。
他写得飞快,手腕酸痛也毫不在意。这些知识,是他对抗这个黑暗时代唯一的武器,是他“再造大明”计划的理论基石!必须严谨!必须完整!必须易于检索!
写着写着,新的问题又来了。册子太厚了!而且涉及的知识体系太庞杂,化学、物理、材料、机械、军工……全挤在一本里,以后查找会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