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派出所调解室。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茶水馊掉的酸味、廉价香烟的呛人气味,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底层生活的汗味和焦虑气息。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在两张涨红的脸和中间那张布满划痕的木桌上。鲁智深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座山,隔开了两个互相怒视、如同斗鸡般的小贩——一个卖水果的瘦高个,一个卖炒粉的矮胖子。地上散落着几颗踩烂的草莓和一团油腻的米粉。
“看看!看看!” 瘦高个指着自己沾满草莓汁的衣襟,声音尖利,“我这新进的奶油草莓!一斤二十!他倒好!推车不长眼!全给我撞翻了!赔钱!少一分都不行!”
“放屁!” 矮胖子唾沫横飞,油光满面的脸上青筋暴起,“明明是你挡道!占着茅坑不拉屎!老子赶着出摊!谁让你把烂草莓堆路中间?!想讹人?!门都没有!”
眼看新一轮骂战又要升级,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鲁智深猛地一拍桌子!“砰!”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
“都闭嘴!” 他铜铃般的眼睛一瞪,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多大点事?!为几颗烂草莓!几根破米粉!值当吗?!当年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这呢?!窝里横!丢人不丢人?!”
两个小贩被他吼得脖子一缩,气势瞬间矮了半截。鲁智深趁热打铁,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说书人般的韵律感:
“话说那镇关西郑屠!欺男霸女!强占金翠莲!鲁提辖何等人物?三拳下去!打得那厮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他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粗壮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三拳就在眼前!两个小贩听得入了神,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和鼻子,仿佛那拳头随时会落到自己脸上。
“所以说!” 鲁智深猛地收住话头,目光如电般扫过两人,“拳头!是打恶霸的!不是打街坊邻居的!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学那镇关西窝里斗?!臊不臊得慌?!”
就在这调解气氛渐入佳境、两个小贩面有愧色、眼看就要握手言和的关键时刻!
“哐当——!”
调解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李队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拎着真皮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高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属于“文化人”的独特气息,与调解室里混杂的市井气味格格不入。
“鲁师傅!先停停!好事!天大的好事!” 李队长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红光,声音洪亮,指着身边的中年男人,“这位是公安大学出版社的林编辑!专程来找你的!想请你!出书!!”
“噗——!”
鲁智深刚端起搪瓷缸子想喝口水润润嗓子,闻言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古铜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编辑,又看看李队长,舌头像打了结:
“出……出书?!写……写啥?!洒家……我……我连……连检查都……都写不利索……错别字……一箩筐……这……这开什么国际玩笑?!”
林编辑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期待,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鲁警官,您误会了。不是让您写小说或者论文。我们出版社,想请您总结您这十几年来,在基层一线,特别是辅警岗位上,积累的宝贵工作经验!调解纠纷、化解矛盾、处理突发事件、群众工作……这些实实在在、接地气的‘土办法’、‘真功夫’!编撰成一本实用的、操作性强的——《辅警工作实战手册》!给全国千千万万的辅警兄弟!提供一本真正管用的‘宝典’!”
林编辑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打印精美的合同书,纸张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他郑重地递到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看着那份合同,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沾着草莓汁和油渍的大手,再看看林编辑那双白皙、修长、一看就是拿笔杆子的手……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赶上架子的旱鸭子!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
…………
当晚,城东派出所会议室。
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嗡嗡”低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老张在抽烟)、劣质茶叶的涩味(小王在泡茶)、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李队长在提神),还有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兴奋、焦虑和抓耳挠腮的烦躁气息。会议桌上堆满了各种材料——卷宗复印件、调解记录本、社区走访日志、甚至还有几张画着奇怪小人打架的草稿纸(鲁智深以前随手画的“防暴战术示意图”)。
鲁智深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愁眉苦脸地坐在主位,浓密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老张、小王、小李等一帮派出所的“老油条”、“小机灵”围坐一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像一群军师在给发愁的主公献策。
“鲁师傅!别犯愁!你就按你平时调解案子那样写!一个案例一个案例掰开了揉碎了讲!保准实用!” 老张喷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
“对!鲁哥!把你那套‘江湖规矩+法律条文’的独门秘籍总结出来!老百姓认这个!管用!” 小王拍着胸脯,一脸笃定。
“书名我都想好了!” 小李兴奋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就叫《鲁智深办案宝典》!听着就霸气!接地气!肯定火!”
“宝典?太俗!” “秘籍?太玄乎!” “叫《辅警神功》?” “……”
众人吵吵嚷嚷,唾沫横飞。鲁智深被吵得脑仁疼,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苦丁茶!滚烫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有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哐当”一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鲁智深“唰”地一下从老张面前抢过那本卷了边、沾着油渍的执勤笔记本!他抓起一支粗大的记号笔(笔杆在他手里像根小牙签),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贲张!力透纸背!在那空白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六个遒劲有力、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大字:
《现代侠警守则》!
“第一章!” 鲁智深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炭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警徽!就是新时代的戒刀!!”
“戒刀?!” 老张的笔尖悬在记录本上方,一脸茫然,“啥意思?鲁师傅?警徽……跟和尚的戒刀……有啥关系?”
鲁智深放下笔,伸出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前那枚银光闪闪、象征着责任与使命的警徽。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戒刀……是和尚的兵器!也是法器!能斩妖除魔!也能护法护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心上,“警徽!也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
“它挂在胸前!是执法的武器!亮出来!震慑宵小!维护正义!!”
“它戴在心里!是护民的功德!提醒我们!头顶国徽!心系百姓!扶危济困!守护一方平安!!”
“这!就是新时代的戒刀!是武器!更是法器!是责任!更是信仰!!”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老张张大了嘴,手里的烟头差点烫到手!小王和小李目瞪口呆!连李队长都忘了抽烟,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没察觉!
林编辑更是浑身一震!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亮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妙啊!鲁警官!妙!太妙了!!这个立意!这个高度!绝了!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精致笔记本和钢笔,刷刷刷地记录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警徽……戒刀……武器……法器……执法……护民……完美融合!深刻!太深刻了!!”
…………
创作过程,如同在荆棘丛中开辟道路,异常艰难。
白天,鲁智深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奔波在街头巷尾的“鲁师傅”。调解纠纷、处理事故、巡逻防控、走访社区……他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来自基层最鲜活、最滚烫的素材。
夜晚,派出所会议室就成了他的“书房”。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烟雾缭绕。鲁智深坐在主位,面前摊开老张那本越来越厚的记录本。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目光如炬,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拍案叫绝!老张则像个忠实的书记官,叼着烟,眯着眼,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调解!” 鲁智深灌了一口浓茶,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就像熬一锅老火粥!急不得!躁不得!你得小火慢炖!把道理揉碎了!掰开了!一点点喂进去!火候到了!疙瘩解开了!粥自然就稠了!粘了!分不开了!这就叫——‘调解如熬粥,火候到了自然稠’!记下来老张!”
“执法!”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刀,“要如山!稳!准!狠!不能动摇!不能徇私!这是底线!是钢!!”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度,“但心!要软!要像棉花!要能体会老百姓的难处!要懂得换位思考!该帮一把的时候!绝不能袖手旁观!这就叫——‘执法如山,心软如棉’!!”
讲到现场处置!他情绪激动!一把抄起墙角的拖把!手腕一抖!拖把杆如同有了生命!在他手中化作一杆“禅杖”!他脚步沉稳!眼神凌厉!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强大气场瞬间弥漫开来!
“记住!兄弟们!” 他声音低沉,如同战鼓擂响,“现场!瞬息万变!宁可挨群众几句骂!几句抱怨!甚至受点委屈!也要把局面控制住!把危险降到最低!绝不能因为一时心软!或者怕担责任!就畏首畏尾!导致事态失控!最后……听家属在太平间哭!!这就叫——‘宁挨群众骂,不听家属哭’!这是血泪换来的教训!刻在骨子里!!”
有时,灵感如同泉涌,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老张的笔都快跟不上趟!有时,他卡在某个点上,急得在会议室里团团转!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他用力挠着光头,发出“沙沙”的声响,嘴里念念有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最贴切、最传神的词!急得他满头大汗,直拍桌子!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第七章“特殊技能”。鲁智深竟然把他当年在五台山学的、那些早已融入骨髓的“醉棍”、“疯魔杖法”等武功招式,进行了匪夷所思的“现代化改造”!
“看好了!” 他再次抄起拖把杆(可怜的拖把头早已被卸掉),脚步踉跄,眼神迷离,如同醉汉!但手中棍影翻飞!看似杂乱无章!却暗藏玄机!每一招都巧妙地模拟了徒手夺刀、控制持械歹徒、化解围攻的关键动作!“这叫‘醉里乾坤’!装醉!迷惑对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关键在步法!在腰力!在眼神!要真!要像!!”
他甚至让小王当“歹徒”,亲自演示!虽然小王被那凌厉的棍风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化繁为简、直击要害的动作,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直呼过瘾!
鲁智深还亲自操刀(铅笔),在记录本上画起了示意图!他画工极其抽象!笔下的小人儿歪歪扭扭,如同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打架的姿势更是匪夷所思!有的胳膊比腿还长!有的脑袋画成了方块!旁边还配着歪歪扭扭的注解:“此招‘疯魔乱舞’,用于震慑群殴,气势要足!吼声要大!吓住对方是关键!” 看得林编辑哭笑不得,却又暗暗称奇!
…………
一个月后,初稿完成。
当老张将那本厚厚的手写稿(字迹潦草如同天书,夹杂着无数涂改和火柴人图画)郑重地交给林编辑时,林编辑双手接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越看眼睛越亮!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妙!妙啊!鲁警官!” 他激动地拍着稿纸,声音都在颤抖,“这哪里是手册?!这简直是……是警界的《九阴真经》!是基层智慧的《葵花宝典》啊!‘江湖规矩+法律条文’!‘草根智慧+实战经验’!太接地气了!太颠覆了!这绝对是开创性的警务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