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派出所那间顶上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的会议室里,空调似乎也不太顶用,空气闷得像发酵面团。李队长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组织决定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三个站得笔挺的青瓜蛋子和一脸懵圈的鲁智深之间来回扫视,最后那只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鲁智深宽厚如山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老鲁!组织相信你!这三个警校拔尖的苗子,交给你带三个月!你得给咱所里,好好磨磨他们这块‘璞玉’!”
鲁智深眼皮跳了跳,像摊上了一块烫手山芋。目光在那三张面孔上梭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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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架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目光深邃又有点书呆子气的飘忽,腰杆挺得异常直,一看就是图书馆泡大的理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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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娃娃脸上还带着褪不尽的绒毛,嘴角努力向下抿着憋出一丝严肃,但眼神里的紧张和跃跃欲试根本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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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青春痘顽强地在年轻的脸庞上争夺阵地,眼神倒是非常直接和凶狠,带着刚从格斗训练场下来的狠劲儿,脖子梗得梆硬。
三双眼睛,如同六盏刚充饱电的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鲁智深那颗在日光灯下泛着青茬的、标志性的光头上,里面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这位大佬到底会用什么方式操练我们?”的忐忑。
“洒…我?带徒弟?”鲁智深粗壮的手指头戳着自己鼻尖,一脸“队长你是不是被空调吹傻了”的难以置信,“队长…您瞧瞧我这巴掌!拍苍蝇都嫌大!我哪会教人啊?警校那些课本,我翻开就脑壳疼!”
“少来!”李队长斩钉截铁,语气不容商量,“你肚里没墨水?那你这几年摸爬滚打的野路子都是假的不成?打架怎么打?人怎么审?场面怎么控?那些书本上能给你写的明明白白?年轻人缺的就是这口‘烟火气’,这身‘滚地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李队长一锤定音,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留下办公室死一样的沉寂。只剩节能灯的嗡嗡声和三个小年轻心脏怦怦跳的杂音。
四个大老爷们儿大眼瞪小眼。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墙皮。
小刘推了推快滑到鼻尖的眼镜,壮着胆子,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尖:“鲁…鲁师傅…那…咱…咱们从哪儿开始?”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大。
鲁智深的牛眼在那三张年轻的脸上溜达了一圈,嘿嘿一笑,笑容有点诡谲,一拍巴掌:“急什么!人是铁饭是钢!走!先陪洒家——撸串儿去!”
派出所后巷,油腻腻的老王烧烤摊。
劣质塑料桌椅,碳火炙烤油脂的滋滋声混着呛人的油烟。几杯冰镇啤酒下肚,辣椒孜然的灼烧感在喉咙里翻滚,三个小伙子绷紧的弦儿终于松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鲁智深啃着滋滋冒油的羊蝎子,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嘴,突然牛眼一瞪,抛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你们仨!正经读过《水浒传》没?看过电视剧也成!”
小张眼睛瞬间亮了,声音都扬高了八度:“读过看过!我打小就迷!武松!景阳冈打虎!醉打蒋门神!快意恩仇!牛逼!”
小王抓了一把毛豆塞嘴里,含糊不清地抢答:“我喜欢燕青!浪子!相扑天下无双!又会吹拉弹唱!全能型人才!”
小刘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启分析模式:“从叙事结构和人物命运看,宋江的选择存在逻辑矛盾,其招安路线最终导致梁山…”
“停停停!”鲁智深直接挥手打断小刘的文学研讨,羊肉串签子在桌子上笃笃地敲了两下,震得酒杯都晃了晃,眼中闪烁着一种“挖到矿”的光芒,“好!都看过就好!那洒家就用这本《水浒》,给你们上——头一课!”
三个年轻人的酒杯僵在半空,羊肉串签子戳在嘴边。
《水浒》?教当警察?!
小张脑子里瞬间闪过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人的画面,和警察守则里的“程序正义”“最小武力使用”疯狂打架。
小王则开始琢磨燕青那手出神入化的相扑怎么用在抓捕小偷上。
小刘推眼镜的手停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学术型困惑——这不跨次元了么?
次日清晨六点半,朝阳给空气抹上一层金粉。
训练场上,一身深蓝警用训练服的鲁智深一反常态地消失不见。
出现在三个睡眼惺忪、拼命搓脸醒神的徒弟面前的,是一个……
身板壮得如古刹门前石狮子!
穿着对襟盘扣粗布练功衫!
腰间还煞有介事地扎着一条黑色板带!
光脑门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特意抹了层油,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的——
活脱脱从北宋穿越来的绿林教头!
“立——正!” 声音洪亮得像敲响了千年古钟!
三个徒弟被这造型和嗓门儿震得虎躯一挺,残余的睡意瞬间灰飞烟灭。
鲁智深虎步生风地走到场地中央一个饱经沧桑的沙袋旁,猛地一回身,眼神如电:
“第一课!” 他指着沙袋,“就讲‘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讲什么?讲‘正当防卫’、‘武力使用层级’、‘红线在哪里’!”
三个徒弟的脑子“嗡”的一下。正当防卫…武力层级…和鲁提辖打死人?
“你们琢磨琢磨!”鲁智深嗓门儿开讲,震得旁边的树叶子都晃,“第一拳!为何要打?是郑屠那泼皮强占民女,仗势欺人!该不该打?”
他右拳猛地一挥!“砰!” 沙袋应声夸张地荡起老高!
“看到了吗?!面对公然侵害、危及无辜!这拳就该这么打!有劲!有理!是‘惩戒阻却’!”
三个徒弟下意识点头。
鲁智深眼神陡然凌厉:“第二拳!镇关西挨了第一拳,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叫嚣威胁!这拳打不打?”
他没等回答,左拳闪电般跟上!“嗵!!”沙袋被打得像垂死挣扎的活物!
“打!必须打!打掉这泼皮的嚣张气焰!这叫‘持续控制、消除反抗’!”
徒弟们脖子一梗,这说法…虽然彪悍,但逻辑好像也通?
鲁智深双手猛地合拢抓住还在晃荡的沙袋顶部,眼神如寒潭深水:“第三拳!鲁提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拳下去!太阳穴!鼻梁!眼眶!三管齐下!当场就把郑屠打了个——”他模仿了一个七窍流血的扭曲表情,“挺尸了!”
他眼神严厉地扫过三个徒弟:“看到没?!这一拳!过了!过线了!怒火遮眼,忘了‘停止’!‘致命部位’!忘了最后那‘分寸’!结果呢?!”
他猛地松开手,让沙袋自由坠落:“鲁提辖——被迫当了和尚!跑路啦!”
他指着垂下的沙袋,声如洪钟:“教训!血淋淋的教训!执法的度在哪里?劲儿要使在刀刃上!但得收放由心!该刚猛时雷霆万钧!该收手时寸劲即止!劲儿使过了界,有理也成了没理!自己也得栽进去!明白没有?!”
三个徒弟被这套“肌肉记忆”加“经典案例”结合的讲解方式震得头皮发麻。小刘手指在裤缝上疯狂做笔记(内心:这得归在犯罪学还是执法艺术分类?);小张兴奋得娃娃脸通红(这可比教官说“武力分级”酷多了!);小王拳头攥得嘎吱响(对!干趴丫的但别搞死!)。
隔天,图书馆古籍区。樟脑味混着陈年书卷的气息。
鲁智深小心翼翼地从玻璃柜里请出一套线装版《水浒全传》(当然只是拍戏道具),戴上白手套(仪式感拉满),啪地一声拍到桌上,溅起一片细小的尘灰团子。
“第二课!”鲁智深压低声音,带着点绿林好汉分赃时的神秘感,手指点着“智取生辰纲”,“看吴用这秀才咋玩的?!”
他的大粗手划过书页:“假扮卖枣客商!这叫啥?‘便衣伪装’,融入环境!打探消息得跟街坊唠嗑!”
“观察杨志押送队啥时候歇息?在哪歇?那天气热的,人困马乏!这叫啥?‘寻找规律,等待时机’!”
“再弄桶加了蒙汗药的假酒!精准投送!这叫啥?!利用对手的‘漏洞’和‘急需’,致命一击!”
鲁智深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实战老刑警的光芒:“便衣侦查是干啥?就是当‘吴用’!脑子要活络!胆儿要大!戏要演得好!时机要卡得死准!”
小张一拍脑袋:“绝了!师傅!所以上次那个偷电瓶的,我要是装个小区修网线的,挨个车库转悠,保准比穿制服去问强百倍!”鲁智深满意地丢给他一根橘子味棒棒糖(“思维敏捷,有赏!”),小张开心得娃娃脸放光。
最惊心动魄的第三课,安排在警局的模拟审讯室。
冰冷的日光灯,单面玻璃,沉闷的压迫感。
鲁智深往椅子上一瘫,二郎腿高高翘起在桌子上,抖着腿,原本刚毅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狡黠油滑,眼神飘忽不定,对着耳麦压着嗓子道:“洒家现在就是‘鼓上蚤’时迁!你们仨小捕快!有啥招?使出来!撬不开我嘴就算你们栽!”
第一个上场的小王憋着一股劲儿,学着警匪片里悍警的样子,上来就猛拍桌子!“砰!”“时迁!昨晚东城老刘家丢的那只芦花鸡!有人看见就是你偷的!证据确凿!老实交代!”
鲁智深(时迁)眼皮都不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剔着“莫须有”的指甲缝:“哦?证据?鸡毛还是鸡骨头?长啥样?您老给我掌掌眼?”语气充满了无赖的调侃。小王瞬间卡壳,脸涨得通红。
第二个小张上场,语气温和得多:“时迁大哥,配合点嘛,我们也就是问问情况…”鲁智深(时迁)直接嗤笑一声,二郎腿晃得更惬意了:“小差爷,您省省唾沫吧,我可是良民。”
轮到小刘了。他推了推眼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吞吞地翻着手里的一叠空白A4纸(道具),又拿出个破旧的小笔记本煞有介事地写写画画。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突然,他抬起头,状似随意地说:“对了,时迁啊,你认不认识东门那个爱管闲事的老王婆?昨晚她好像看到个人影从老刘家后院翻出来…”
鲁智深(时迁)条件反射般“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半截,脱口而出:“放屁!老王婆昨儿一大早回娘家给孙子过满月去了!到月底才…”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油滑瞬间僵住,变成了被踩了尾巴的猫的惊愕,随即懊恼地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那条装着“偷鸡罪证”的大腿上:“哎哟喂!着了道了!你小子够阴!吴用附体啊?!”
模拟监控室那头观察的老刑警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三个徒弟在审讯室里更是兴奋地击掌!小刘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光四射。
这三周下来,三个警校尖子被淬炼得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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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化身“小吴用”,盘问时眼神不再直勾勾,话里藏针,真假掺杂,能把嫌疑人绕进他自己织的语言迷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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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身上那股书卷气少了,多了份狠辣的果断,尤其是抓捕时的出击,颇有几分“武松打虎”般一锤定音的勇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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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更是把“燕青相扑术”里的缠丝劲、关节技融入了警用擒拿,近身控制刁钻狠辣,把警校教的标准流程玩出了花活儿。
然而,不出李队长所料,麻烦它不请自来了。
小王那天晚上回家,兴奋地跟他爹(一位深耕教育几十年的高中语文老师,兼师德标兵)眉飞色舞地讲“时迁之审”的辉煌战绩,着重强调了那句扭转乾坤的“老王婆回娘家”。说到得意处,小王同学手舞足蹈:“师傅真是太神了!一本水浒让他点出了金矿!全是实战干货!”
王老师(老王)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水…水浒?你们警察用《水浒传》教办案?!”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
“对啊!武松打虎教我们关键时刻要狠!鲁提辖打镇关西教我们力道要有分寸!吴用智取生辰纲教便衣伪装和利用心理…”小王掰着手指数。
“闭嘴!!!”老王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紫砂壶都跳了三跳!他指着儿子,气得嘴唇发抖,脸色铁青,“强盗!土匪!杀人越货!逼上梁山!这是反面教材!是社会秩序的破坏者!这是…这是毒草!你们派出所…你们那什么师傅…竟然用毒草培养国家执法者?!这…这是思想污染!是方向性错误!我要举报!必须举报!!”
三天后,一份措辞极其严厉、署名“忧心忡忡的教育工作者及学生家长”的举报信,带着加急印章,躺在了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