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灯火,通常要燃至深夜。今夜也不例外。萧景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间,朱笔时停时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新政的阻力,天灾的频仍,边境的不宁,还有……朝堂上他对林夙那番未能完全控制的迁怒,种种思绪交织,让他心绪难平。
德顺公公悄无声息地添了第三次茶,看着皇帝紧蹙的眉头,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低声禀报道:“陛下,林公公已在殿外候着了。”
景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渍。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宣。”
林夙应声而入,依旧是一身沉静的宦官常服,步履平稳,面容在宫灯下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他行至御案前,依礼参拜:“奴才叩见陛下。”
“平身。”景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落回到奏折上,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北地三州雪灾后的赈济款项,户部拟了个章程,你看看,有无纰漏,或需补充之处。”他将一份奏本推至案前。
林夙起身,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垂眸细看。御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烛火偶尔的噼啪。气氛有种刻意的平静,仿佛白天朝堂上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林夙看得很快,也很仔细。他迅速指出了户部章程中几处可能被地方官员利用来中饱私囊的漏洞,以及赈济物资调配路线中不够合理的地方,并提出了更严密的监管建议和更便捷的运输方案。条理清晰,切中要害,一如他过往无数次辅佐景琰处理政务时一样。
景琰听着,偶尔点头,心中那份因白日失控而起的细微愧疚,似乎被这高效与专业稍稍抚平,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又悄然滋生——他依旧如此倚重他,离不开他这份洞察与缜密,可这份倚重,在如今的朝局和彼此微妙的关系下,显得既理所当然,又带着一丝难言的滞涩。
待林夙禀报完毕,景琰沉吟片刻,准了他的建议,正要就漕运冰封之事再询问几句,德顺公公却再次躬身进来,面色有些为难:“陛下,太后宫里的孙嬷嬷来了,说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景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太后,他的生母,虽被他尊封,但性子柔懦,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主动寻他,尤其是在这等时辰。
“可知何事?”
德顺低声道:“孙嬷嬷未明说,但提了一句……似是关乎皇室子嗣……”
景琰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太后的本意,而是宗室里那些皇叔、皇伯,乃至一些倚老卖老的勋贵,借太后的口,向他施压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垂手侍立的林夙。林夙依旧低眉顺目,仿佛未曾听见德顺的话,但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并未逃过景琰的眼睛。
“朕知道了,告诉孙嬷嬷,朕处理完手头政务便过去。”景琰挥了挥手,德顺领命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却比先前更加凝滞。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被轻易戳破,难以回避的现实横亘在两人之间。
景琰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他才背对着林夙,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都听到了?”
林夙沉默了一下,方轻声回道:“奴才不敢妄听天家之事。”
“不敢?”景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宫里,还有你林掌印不敢听、不敢知道的事吗?”
这话带着刺,连景琰自己都察觉到了其中的刻薄。他看到林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却没有反驳。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到林夙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睫投下的淡淡阴影和毫无血色的唇瓣。
“他们……要朕纳妃。”景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延续国祚。这是宗室和太后的意思,也是……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对朕这个皇帝的期望。”
他紧紧盯着林夙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愤怒?悲伤?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可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
“陛下……”林夙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住,“陛下年富力强,子嗣关乎国本,宗室与太后娘娘……所言在理。”
“在理?”景琰几乎是嗤笑出声,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林夙呼吸的微滞,“连你也觉得在理?林夙,看着朕!告诉朕,你真的觉得,朕现在该去想这些吗?!”
新政举步维艰,天灾人祸不断,边境强敌环伺,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出错,等着将他拉下这九五至尊的宝座!他夜不能寐,殚精竭虑,而他们,他所谓的亲人、臣子,却只关心他的龙床上该睡哪些女人,他的后宫里该何时响起婴啼!
林夙被迫抬起头,对上景琰那双燃烧着怒火、不甘与某种深藏痛苦的眼眸。那双眼眸不再是他记忆中东宫海棠树下清澈坚定的少年模样,而是属于一个被权力、责任和孤独层层包裹的帝王。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看到了景琰眼中的挣扎,看到了那挣扎背后,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他怎能不懂?他懂他的抱负,懂他的艰难,懂他此刻被物化、被当作传承工具般的屈辱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