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言官之忧(2 / 2)

柳文渊急道:“陛下!林公公虽有越权之处,但其心可鉴,其功亦不可没!若非东厂迅速平息京城乱局,新政在第一步就已寸步难行!如今若迫于压力处置林公公,岂非令忠臣寒心?”

“忠臣?”景琰回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柳文渊,“文渊,你告诉朕,在那些言官,在天下士人眼中,一个权倾朝野、手段酷烈的宦官,算是‘忠臣’吗?他们只会认为,是朕这个皇帝,宠信奸佞,祸乱朝纲!”

柳文渊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深知,在士大夫的价值体系里,“宦官干政”是绝对的原罪,无论其初衷为何。

杜衡叹了口气:“陛下,当务之急,是应对两淮危局。需派一稳重且有权柄之重臣,前往处置。同时……或许确实需要对东厂的权柄,稍作限制,以平息物议。”

景琰沉默着。他何尝不明白杜衡的建议是老成谋国之道。妥协,平衡,是帝王术的常态。但他心中那股不甘的火焰,以及对于林夙处境的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都在灼烧着他。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再次入内,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司礼监林公公求见……他说,有关于两淮之事的紧急情报奏报。”

殿内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殿门。

景琰眼神微眯:“宣。”

林夙依旧穿着那身秉笔太监的袍服,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方才殿内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或者说,他知道了,却并不在意。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奴才参见陛下。”他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平身。”景琰注视着他,“你有何紧急情报?”

林夙直起身,没有看旁边的杜衡和柳文渊,直接面向景琰:“回陛下,东厂安插在两淮的耳目急报,已查明袭击钦差之匪徒主力,乃盘踞洪泽湖一带的最大盐枭‘混江龙’及其麾下。此次行动,确系得到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内部至少一名以上高阶官员的默许乃至支持,具体人员尚在核实。此外,‘混江龙’与江南某些世家,亦有秘密往来,资金、兵器,多有来源。”

他的话语简洁清晰,瞬间将模糊的敌人具象化了——不仅仅是盐枭,还有腐败的盐官,甚至可能牵扯到更远处的江南豪强。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对新政的反扑。

“还有呢?”景琰追问。

林夙顿了顿,继续道:“奴才还收到消息,都察院周御史的一位远房侄儿,正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任仓大使。而另一位今日在殿内言辞激烈的李御史,其岳家,在江南拥有桑田千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言官们的“忧国忧民”,其背后,或许也并非全然纯粹。利益的网络,早已渗透到朝堂的各个角落。

杜衡和柳文渊闻言,皆是面露惊色。他们没想到,林夙不动声色间,竟然掌握了如此要害的信息。

景琰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他看着林夙,缓缓问道:“林夙,朝中诸位御史,联名弹劾你僭越权柄,行事酷烈,请求朕将你免职治罪。对此,你有何话说?”

这一刻,养心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杜衡和柳文渊屏住了呼吸,看向林夙。

林夙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与悲凉。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景琰,声音清晰而平静:

“奴才的一切,皆是陛下所赐。陛下若觉得奴才错了,奴才便错了。陛下若觉得奴才该死,奴才……便该死。”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是将所有的决定权,连同自己的生死,毫无保留地交还给了他曾倾尽一切辅佐、守护的君王。

林夙的话语,如同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景琰心中最柔软,也最坚硬的角落。那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忠诚,也是一种无声的质问。他将自己放在了祭台上,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景琰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他看着下方那个清瘦苍白的身影,想起他无数次在暗夜中为自己谋划,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明枪暗箭,想起他拖着病体强撑……那些共同经历的艰难岁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景琰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先退下。两淮之事,东厂继续暗中查探,但未有朕的明旨,不得擅自行动。”

这几乎是对林夙和东厂权柄的一种变相保护性限制,既回应了部分朝议压力,又没有完全放弃这把锋利的刀。

“奴才……遵旨。”林夙深深一躬,看不出喜怒,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养心殿,仿佛刚才那关乎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

待他离开,景琰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坐回龙椅,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杜卿,”他看向杜衡,“依你之见,派何人前往两淮处置为宜?”

杜衡沉吟片刻:“或可派兵部右侍郎孙铭前往。孙侍郎为人刚正,熟悉军务,可协调当地驻军弹压匪患,同时查办盐政积弊。陛下可赐其王命旗牌,临机专断之权。”

景琰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准奏。即刻拟旨,加孙铭为钦差大臣,总督两淮军务兼理盐政,赐王命旗牌,率一千京营精兵,即日启程,前往两淮平乱、查案!”

“臣遵旨!”杜衡领命。

“文渊,”景琰又看向柳文渊,“新政其他举措,暂不扩大范围,集中于已有试点,稳妥推进。尤其是京城商税,你要亲自盯着,绝不能再出乱子。”

“是,陛下!”柳文渊知道,这已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能做出的最大坚持。

安排完这些,景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退下。

空荡荡的养心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显孤寂。

他赢了夺嫡之战,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更复杂的战场。这里有明枪,有暗箭,有冠冕堂皇的大义,有盘根错节的利益。他需要平衡,需要妥协,需要时时刻刻计算得失利弊。

而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几乎心意相通的人,如今却成了这盘棋上最敏感、最容易被攻击,也最让他……难以割舍的一颗棋子。

处置林夙,可以暂时平息物议,换取推行新政的空间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对手分化瓦解他们的毒计?

景琰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知道,孙铭此去两淮,前途未卜。朝堂之上的攻讦,也绝不会因为他的暂时搁置而停止。

言官之忧,表面上是为国为民,其下隐藏的,却是新旧势力、不同利益集团的激烈博弈。而他和林夙,被推到了这场博弈的风口浪尖。

下一次风暴,又会从哪个方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