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的苏醒,如同阴霾天际透下的一缕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漫天乌云,却让在绝望中煎熬的萧景琰,终于得以喘息。
他几乎是冲进密室的,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当他看到那双熟悉的、虽然依旧黯淡却已然睁开的眸子时,连日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与后怕汹涌袭来,竟让他一时有些目眩,不得不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殿下……”小卓子哽咽着,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程太医亦是满面疲惫,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殿下,林公公……撑过来了!毒素已祛除大半,只是……只是身体损耗太过,需极长时间的静养,万不能再劳心劳力,亦不可再受任何刺激……”
景琰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那个躺在榻上,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身上。他几步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视线与林夙平齐。
林夙的眼神还有些涣散,焦距慢慢凝聚,最终定格在景琰写满担忧与憔悴的脸上。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别说话,”景琰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轻柔,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去林夙额角未干的冷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重复的四个字。所有的焦灼、恐惧、决断,在这一刻都有了落点。他握住林夙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
林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初醒的迷茫,以及一丝深埋的、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极轻微地回握了一下,力度虽小,却让景琰心头巨震。
“北疆……”林夙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景琰神色一凛,随即恢复平静,安抚道:“一切有我。戎狄犯边,已命谢勇率军驰援。你只需安心养病,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烽火连天、朝堂纷争都隔绝在这方寸密室之外。此刻,他只想眼前这个人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林夙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不赞同。他太了解景琰,也深知此刻局势之危殆。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萧景哲的下落,想知道朝臣的反应,想知道……景琰独自承受了多少压力。
可他刚想再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便猛地袭来,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脸色由白转青。
“夙夙!”景琰脸色骤变,急忙扶住他。
程太医立刻上前施针,好一阵忙乱,才让林夙的咳喘渐渐平复,但他也因此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景琰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心一点点沉下去。程太医的话言犹在耳——“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可在这旋涡中心,林夙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他自己,又真的能放手吗?
他替林夙掖好被角,深深看了一眼,这才转身走出密室。脸上的温柔与脆弱在踏出门口的瞬间尽数收敛,重新覆上属于监国太子的冷硬面具。
“高永。”
“老奴在。”
“加派人手,守好这里。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林公公静养。所需药物、用度,一律按最高规格,由你亲自督办。”
“老奴明白。”
景琰抬头,望向议政殿方向,目光沉沉。林夙醒了,是好事。但外面的狂风暴雨,不会因此停歇半分。
议政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北疆的战报如同雪片般飞来,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居庸关外围防线全面崩溃,守军退守关城,依仗天险苦苦支撑。戎狄大军日夜不停地猛攻,关城摇摇欲坠。谢勇率领的援军虽已星夜兼程,但抵达仍需时日。
更糟糕的是,萧景哲与李阁老投敌的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竟在朝野间悄然流传开来。虽未明面宣扬,但那种隐秘的、带着恐慌与猜疑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官员中蔓延。
“殿下!”兵部尚书赵擎捧着最新军报,声音发颤,“居庸关守将王忠将军……战死了!副将接过指挥,但兵力折损过半,箭矢滚木俱已告急,恐……恐难以支撑过三日!”
殿内一片死寂。王忠是军中宿将,他的殉国,对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
“京城谣言四起,皆言……言三皇子引狼入室,国将不国……”一个御史哆哆嗦嗦地出列,“人心浮动,需……需尽快稳定民心啊!”
“如何稳定?”杜衡怒道,“唯有死战!殿下,当发布檄文,痛斥萧景哲叛国之罪,激励军民同仇敌忾!”
柳文渊则更为务实:“殿下,援军未至,关城危殆。是否可考虑……暂弃居庸关,退守第二道防线紫荆关?虽失地百里,但可保全有生力量,待援军集结后再图反攻。”
“不可!”谢勇虽未在殿内,但其副将立刻反驳,“居庸关乃京师屏障,一旦放弃,戎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城!届时人心崩溃,大势去矣!末将愿立军令状,率轻骑先行,拼死也要守住关城待援!”
争论再起。是坚守待援,还是战略后撤?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未知的后果。
萧景琰端坐于上,听着下方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激愤、或算计的面孔,最终落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上。
居庸关,紫荆关……京城。
他的江山,他的子民,还有……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
若退,失地辱国,威信扫地,且紫荆关能否守住亦是未知。
若守,居庸关将士可能全军覆没,京城直接暴露于兵锋之下。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就在殿内争论不休,景琰难以决断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
“报——!!!”
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陛下……陛下……陛下呕血昏厥!太医……太医说……恐……恐大限将至!”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议政殿炸响,所有的争论瞬间停止,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皇帝病危!
在这个内忧外患、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竟要撒手人寰!
景琰猛地站起身,案几上的茶盏被带翻,碎裂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报信的内侍,一字一句,如同从冰缝中挤出:
“你、说、什、么?”
皇帝的寝宫——乾清宫,此刻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宫人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数名太医围在龙榻前,个个面色凝重,摇头叹息。
龙榻上,老皇帝萧彻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方才那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也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生机。
景琰大步走入寝殿,目光扫过榻上的父亲,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目光锐利地看向跪在一旁的首辅方敬之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永。
“父皇情况如何?”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像是在询问父亲的生死。
为首的太医令颤声回道:“回殿下,陛下……陛下急火攻心,油尽灯枯……臣等……回天乏术矣……”
“还能撑多久?”
“这……或许……或许就在这一两日之间……”
景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他转向方敬之和高永:“父皇昏迷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关于……国本?”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