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拉开殿门,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他的目光便牢牢锁定了那个跟在赵怀安身后,正缓缓走上台阶的身影。
林夙依旧穿着那件墨色斗篷,身形比离宫时更显清瘦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走得很稳,步态从容,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偶尔需要借助廊柱稍作停顿的细微动作,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庭院,与站在殿门口、逆光而立的景琰遥遥对上。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喧嚣、担忧、猜忌、皇权、身份……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景琰的眼中,只有那张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那双深邃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以及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历经生死劫难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到他时的微光。
林夙停下脚步,隔着数丈的距离,依照规矩,垂下眼帘,躬身便要行礼:“奴婢林夙,参见太子殿……”
他的话未说完,景琰已经几步跨下台阶,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
那只握住他手臂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回来就好。”景琰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缠绕在林夙脸上,贪婪地确认着他的存在,不肯遗漏任何一丝细节。
林夙能清晰地感受到景琰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以及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他抬起眼,对上景琰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有关切,有后怕,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亦有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
“劳殿下挂心,奴婢……回来了。”林夙轻声回应,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处,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喑哑。
赵怀安及一众侍卫内侍早已识趣地低下头,屏息静气,不敢多看。
景琰就这样紧紧握着林夙的手臂,半晌没有松开,也没有说话。阳光透过廊檐,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这一刻无声的交流渲染得格外漫长而揪心。
最终还是林夙微微动了一下手臂,低声道:“殿下,此处风大。”
景琰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松开了手,力道之大,让林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牵动了内息,一阵剧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咳咳……咳……”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捂住嘴,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景琰脸色骤变,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上前一步扶住他,急声道:“怎么了?伤还没好?还是路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赵怀安。
赵怀安连忙躬身:“回殿下,归途在隘口遭遇‘暗刃’伏击,林公公虽未受伤,但可能受了惊吓,牵动了旧疾。”
“伏击?!”景琰的声音瞬间结冰,眼底翻涌起滔天的怒火和杀意,“李、明、远!”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出李阁老的名字,那眼神,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碎尸万段。
林夙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气息微弱,额上冷汗涔涔,他轻轻挣开景琰的手,低声道:“殿下息怒,奴婢无碍,只是有些累了。”
景琰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沉声道:“赵怀安,传程太医!立刻!”
“是!”
景琰转而看向林夙,语气不容置疑:“不必回你原来的住处了,就在丽正殿偏殿安置,方便太医诊治。”
林夙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景琰。丽正殿偏殿,那是距离太子寝殿最近的地方,也是东宫防卫最严密的核心区域。此举无疑是将他置于最安全的羽翼之下,但也必将引来更多的注目和非议。
他想说什么,但触及景琰那双不容反驳的、带着痛色和坚决的眼眸,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是,谢殿下恩典。”
景琰看着他顺从的模样,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卓子扶林夙去偏殿休息。
看着林夙在那小太监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向偏殿的背影,景琰站在原地,袖中的拳头紧紧握起,指节泛白。
失而复得的庆幸,被更深的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所取代。他清楚地看到林夙眼底的疏离和那份刻入骨子里的隐忍。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西苑的生死一线和这京城的重重压力之下,悄然改变了。
而李阁老和“暗刃”的疯狂袭击,更是明确地告诉他,对方已经不惜一切代价。这场斗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刚刚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他转身,面向赵怀安,声音冷得如同腊月寒冰:“审问活口,撬开他们的嘴!本王要知道,李阁老和‘暗刃’到底还有多少勾当!还有,加派三倍人手,护卫东宫,尤其是丽正殿!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末将遵命!”赵怀安凛然应道。
景琰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沉。父皇的态度,朝臣的议论,李阁老的垂死反扑,还有林夙那不知能支撑到几时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脖颈上。
但他不能退缩。为了这来之不易的监国之位,为了他心中的抱负,也为了……那个刚刚回到他身边,却仿佛随时可能消散的人。
丽正殿偏殿内,药香再次弥漫开来。
程太医为林夙仔细诊了脉,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提笔开了新的药方,对候在一旁的小卓子细细嘱咐了煎药方法和注意事项。
林夙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回到这熟悉的宫殿,躺在比西苑舒适百倍的床榻上,他却没有丝毫放松。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景琰那双交织着关切、痛楚和强势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能感受到景琰那份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切,也能感受到那份热切之下,因身份、局势而产生的无奈与隔阂。
他们都在变。景琰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储君,果决、强势,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专制。而他自己,在经历了毒杀、伏击之后,对于这宫廷的残酷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对于前路的凶险也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信任或许依旧存在,但表达的方式,相处的距离,却不得不因为现实而做出改变。
“公公,药煎好了。”小卓子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林夙睁开眼,接过那碗漆黑的药汁,浓郁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饮下命运赐予的毒酒般,一饮而尽。
药的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
他放下药碗,对小卓子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杂家想静一静。”
小卓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只剩下林夙一人。他缓缓躺下,拉高锦被,将自己蜷缩起来。身体的寒冷和内部的隐痛,让他下意识地寻求一点暖意,却只觉得四周空寂,寒意彻骨。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丽正殿主殿的方向,灯火通明,想必景琰仍在处理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
他们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名为“君臣”与“现实”的鸿沟。
林夙轻轻咳嗽了两声,将脸埋入柔软的枕褥中,嗅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景琰常用的龙涎香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却也带来了更深的酸楚。
他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李阁老不会善罢甘休,“暗刃”的威胁依旧存在,皇帝的态度莫测,朝臣的攻讦也不会停止。而他与景琰之间,这重新开始的关系,注定要在风雨飘摇中,经受更严峻的考验。
前路漫漫,杀机四伏。他这只被迫归巢的倦鸟,又能在这看似安全的羽翼下,栖息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