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也不强求,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过来,有时坐在旁边处理公文,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会亲自试药的温度,会记得程太医交代的每一个注意事项。他们之间的话语变得极少,但那种无声的守候,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显沉重。
而与太子妃苏静瑶,则维持着一种奇特的“相敬如宾”。
景琰每隔几日会去正殿与她一同用一次晚膳,席间交谈仅限于宫务、天气等最安全的话题。苏静瑶将东宫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赏罚分明,既不刻意拉拢人心,也不纵容下人,很快便赢得了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宫人的尊重。她从不主动打听景琰的行踪,更不过问偏殿的事情,仿佛那个病重的太监与她毫无干系。
她就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植物,不争不抢,却自有其存在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皇子萧景哲及其党羽,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太子大婚之夜独宿书房,婚后与太子妃关系疏离,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很快,各种流言蜚语便在朝野上下悄然传播开来。
版本大同小异,核心无非是太子萧景琰因过度宠信宦官林夙,以至于冷落新婚妻子,德行有亏,甚至影射二人关系有违伦常。这些流言被精心包装,夹杂在看似忧国忧民的谏言中,通过某些“正直”的言官和“无意”闲聊的宗亲之口,不断扩散。
这一日,景琰正在批阅奏章,柳文渊面色凝重地求见。
“殿下,近日朝中流言愈演愈烈,李阁老门下的几个御史,已准备联名上奏,弹劾殿下……‘帷薄不修’,宠信阉宦,怠慢太子妃,恐非人君之相。”柳文渊将抄录的奏章草稿呈上,上面用词虽含蓄,但矛头直指林夙,暗示他是魅惑储君的奸佞。
景琰看着那字字诛心的弹劾,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辣。这不仅是在攻击他,更是将病重的林夙架在火上烤!
“还有,”柳文渊补充道,“镇北侯府那边,似乎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虽然侯爷尚未表态,但殿下,太子妃毕竟是镇北侯之女……”
景琰捏了捏眉心。他明白柳文渊的未尽之语。冷落苏静瑶,不仅予人口实,也可能得罪手握兵权的镇北侯。这本就是他这桩政治婚姻需要规避的风险。
“孤知道了。”景琰将那份草稿揉成一团,扔进纸篓,“让他们弹劾。孤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压力却倍增。皇帝的猜忌,朝臣的攻讦,岳家的潜在不满,还有林夙岌岌可危的健康……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
傍晚,他惯例去正殿用膳。席间,他注意到苏静瑶比平日更加沉默,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近日宫中流言纷扰,”景琰放下筷子,主动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委屈你了。”
苏静瑶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言重了。流言止于智者,妾身并未放在心上。”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景琰,目光清澈而平静,“只是……殿下若觉为难,妾身可以多去宫中走动,或邀请几位宗室女眷来东宫小聚。”
她在用她的方式,帮他平息舆论。不追问,不抱怨,只是提供解决方案。
景琰看着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说道:“……有劳你了。”
是夜,景琰独自在书房,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案头放着石虎从江南秘密送回的消息,盐税案的证据链正在逐步完善,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给予三皇子一党沉重一击。这是他反击的利器,也是他稳固地位的筹码。
可此刻,他想到的却是偏殿里那个气息奄奄的人,是正殿里那个安静得仿佛没有声音的妻子,是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是龙椅上那位深不可测的父皇。
他拿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窗外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瓦,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就在这时,赵怀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殿下,宫里来人传旨,陛下……急召您入宫觐见。”
景琰的手一顿,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皇帝深夜急召,绝不会是为了闲话家常。联想到近日的流言和可能已经递上去的弹劾奏章,景琰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的疲惫和犹疑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储君的、冷静而锐利的神情。
“备轿。”他沉声吩咐,推开书房的门,走入那片凄冷的夜雨之中。
宫墙深深,前路莫测。而他深知,这场围绕着他、林夙和太子妃的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