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针对格物总局的,无声的“冷暴力”,在工部,悄然成型。
他们,都在等着看苏明理的笑话。
文渊阁,依旧是那般安静肃穆。
但今日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严世蕃的脸上,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他将一份东厂递上来的密报,呈给了自己的父亲。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格物总局开衙第一天的所有细节,包括苏明理那番“定规”的讲话。
“父亲,您看看。”严世蕃的语气,充满了嘲讽,“这个苏明理,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开衙第一天,不想着如何做出点成绩来讨好圣上,竟然异想天开,要去搞什么‘统一度量衡’!这可是历朝历代,只有开国之君,才有魄力去做的大事!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吗?”
“他这是在自寻死路!此事之难,难于上青天!不说那些根深蒂固的行业规矩,单是天下商贾的利益纠葛,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严嵩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密报上“定规”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父亲?”严世蕃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苏明理此举,愚蠢至极,父亲应该高兴才对,为何会是这般凝重的表情。
许久,严嵩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可能,又想错了。”
“什么?”
“你只看到了此事之难。”严嵩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中,竟带着一丝……忌惮,“你却没有看到,此事之……基。”
“基?”
“对,根基。”严嵩的声音,变得幽深,“他若是一上来,就去造什么奇技淫巧之物,即便成功了,那也只是‘术’。圣上高兴了,赏他。他不高兴了,便可随时废掉。因为,那东西,离了谁,都能造。”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做‘标准’!标准,是什么?标准,是规矩,是法度,是所有‘术’的根基!一旦他将这套‘标准’,建立起来,并且,让天下人都习惯了用他这套‘标准’……你明白了吗?”
严世蕃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他……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如果将来,大周所有的营造,所有的军械,所有的商贸,都必须,且只能,使用格物总局制定的那套“标准”。
那么,格物总局,就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衙门。
它将变成……所有部门的,上游!
它将成为悬在所有工匠、商人、乃至军队头顶的,一把无形的“尺”!
到那时,苏明理,这个格物总局的督办,他手中的权力,将会有多大?!
“他……他竟然有如此深远的图谋?!”严世蕃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想到了那么远。”严嵩摇了摇头,“但他,下意识地,走在了最正确,也最可怕的一条路上。”
“他不是在建一座房子,他是在……为这个帝国,重新打地基。”
严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西苑的方向。
“不能再等他自己摔跟头了。”
“我们,必须,在他这地基,打好之前,亲手……将它毁掉。”
严嵩的眼中,杀机,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格物总局开衙之后,神机营旧址便成了一处与整个京城官场,乃至整个大周王朝都格格不入的“孤岛”。
这里没有迎来送往的官僚应酬,没有勾心斗角的派系纷争,更没有吟风弄月的文人雅集。有的,只是炉火的熊熊燃烧声,铁锤的叮当敲击声,算盘的噼啪作响声,以及……无休无止的,激烈的争吵声。
争吵,成了格物总局开衙之后的主旋律。
算学部的小院里,几乎每天都要爆发一场“内战”。
“岂有此理!荒谬绝伦!”须发皆白的算学大家张苍,将一本刚刚由利玛窦用生涩汉字写成的《几何原本》手稿,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什么点、线、面,什么公理、定理!此等皆为虚无缥缈之玄谈!我中华算学,源自河图洛书,本于《九章》,讲究的是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元归一,解决的是仓廪、均输、田亩、赋税等经世致用之实务!你这西洋之学,画几个圈,画几条线,能算出我大周一年的漕运损耗吗?能算出黄河大堤一方石料的承重吗?误国之学!误国之学啊!”
张苍是前朝的举人,因痴迷算学而荒废了经义,终生未能入仕,是典型的传统派知识分子。他对于自己皓首穷经研究的《九章算术》和天元术,有着近乎信仰般的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