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是真的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张 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明日自己的弹劾奏章上,该如何描绘这位“江郎才尽”的“伪神童”了。
就在房间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时候,苏明理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纯粹的好奇。
“张大人,”他开口了,声音清脆,“学生可以先问大人一个问题吗?”
张 训一愣,随即大度地一挥手:“但说无妨。”
苏明理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指向桌上那碗还没吃完的米饭。
“大人,这碗米饭,是善,还是恶?”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张 训皱起了眉头:“米饭乃无情之物,果腹而已,何来善恶之分?”
“那……”苏明理又指向旁边的一杯茶,“这杯茶水,是善,还是恶?”
“亦无善恶。”张 训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一颗种子呢?”苏明理穷追不舍,“一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为千万人遮风挡雨的栋梁之材的种子。在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它是善,还是恶?”
张 训被他问得有些发懵,但还是凭着本能,维护着自己的体面,沉声道:“自然……是善的。”
“为什么?”苏明理追问,“它也可以长成一棵歪脖子树,毫无用处。也可以在发芽之前,就腐烂在泥土里。它甚至可以被磨成粉,做成毒药,害人性命。为何大人就断定,它是善的?”
张 训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发现,自己被这个孩子,带进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逻辑陷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回答。
而苏明理,却没有等他回答。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这颗种子,拥有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它本身,无所谓善恶。它所拥有的,是一种向善的‘潜质’。”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天上的星辰,直视着张 训。
“所以,学生以为,亚圣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
“人性之初,如同一颗种子。它本身,并无善恶。但它天生,就拥有着向善的‘潜质’与‘可能’。”
“所谓教化,便是那阳光雨露,是那肥沃的土壤。让这颗种子,能够顺利地发芽,茁壮成长,最终长成它应该成为的,参天大树的模样。”
“所谓法度,便是那篱笆围栏,是那修枝剪叶的园丁。防止它长出旁逸斜出的枝杈,保护它不被风雨摧折,不被鸟兽啃食。”
“若无教化,种子可能无法发芽。若无法度,种子即便发芽,也可能长成歪木。教化与法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才是‘格物’之道下,学生所理解的‘人性’。”
一番话说完,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苏明德张大了嘴巴,他完全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好厉害。
张 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苏明理没有直接反驳“性善论”,那等于自杀。
他用了一个“种子”的比喻,巧妙地“重新解释”了性善论。
他将一个静态的“善”,变成了一个动态的,需要后天条件去培养和引导的“向善的潜质”。
这个解释,非但没有动摇儒家的根基,反而,将“教化”与“法度”的重要性,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阐述!
张 训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
因为苏明理的整个逻辑链条,是自洽的,是圆满的,甚至……比单纯的一句“性本善”,更具有说服力,更能解释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善恶现象。
他可以指责苏明理曲解经典吗?
不行。因为苏明理从头到尾,都对亚圣保持着崇高的敬意,他只是说“换一种说法”,这是学术探讨的范畴。
他能说苏明理胡说八道吗?
更不行。这番“种子论”,逻辑严密,比喻精当,传出去,只会让世人觉得他张 训学识不精,被一个八岁孩童问倒了。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在一场他自己挑起的,他最擅长的经义辩论上,被一个他根本看不起的八岁农家子,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格物”的方式,击败了。
“你……你……”张 训指着苏明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一直沉默的沈炼,此刻,终于动了。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苏明理和张 训之间,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大人,夜深了。苏公子明日还要面圣,需要休息了。”
这是逐客令。
张 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被一个孩子辩倒,又被一个锦衣卫武夫下令逐客,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沈炼!你……”
“我的职责,是护送苏公子安然无恙。”沈炼打断了他,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干扰。张大人,请吧。”
那冰冷的杀气,让张 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再说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
他怨毒地瞪了苏明理一眼,仿佛要将这张稚嫩的脸,刻进骨子里。然后,一甩袖子,带着他的两个随从,狼狈不堪地快步离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狙击,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草草收场。
张 训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才如同冰雪般消融。
苏明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快步走到苏明理身边,又是后怕,又是骄傲,一把将他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声音都有些哽咽:“明理,你……你吓死我了!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