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像无数根银线,将邙山的秋意浸得透湿。山风裹着湿凉的气息掠过探方,卷起林砚之额前的碎发,他蹲在新清理出的青灰色砖块旁,指尖拂过砖缝里嵌着的半片枯黄茅草——那是宋代墓葬特有的“封门草”,干燥后韧性极强,能在砖缝中留存千年不腐。身后的帐篷里,便携式x光机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屏幕上,墓道深处的阴影随着设备的移动缓缓舒展,像一头蛰伏千年的巨兽,终于要在雨雾中睁开眼。
三天前,洛阳铲带出的五花土中混着块带刻痕的陶片,巴掌大的碎片上,一个歪斜的“守”字让林砚之彻夜未眠。那笔触苍劲中带着仓促,像是刻字人在极度紧迫中留下的印记,与他祖父传下的《玄门杂记》扉页钤印旁的小字如出一辙。作为考古队的领队,他当即申请了抢救性发掘许可,此刻望着探方边缘新露出的墓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片的残边,心跳比雨打棚顶的节奏还要急促。
“林队,东壁清理出壁画了!”
年轻队员小陈的喊声裹着雨气撞进帐篷,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尾音都在发颤。林砚之猛地站起身,沾满泥污的卡其色工装裤在膝盖处磨出了毛边,那是连日蹲守探方的痕迹。他抓起安全帽扣在头上,胶鞋踩过积水的探方,溅起的泥点落在白大褂下摆,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血晕纹”。
东壁的积土刚被软毛刷扫去大半,露出的壁画已足够令人心惊。朱砂勾勒的线条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暗沉的红光,仿佛不是颜料,而是凝固的血。画面中央是道玄色身影,正半蹲在机关枢纽前,右手握着柄造型奇特的长剑——剑身比宋代常见的宋剑宽出两指,剑脊上雕刻的纹路既非龙凤也非云纹,而是串螺旋状的符号,在手电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像极了星轨的抽象画。
他身边围着四位同伴:穿浅碧色襦裙的女子正举着支毛笔,笔尖悬在石壁上,笔锋凝聚着一点墨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道符;背着竹编药篓的青衣女子蹲在地上,指尖按在块凸起的石板上,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股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专注,药篓边缘垂下的草药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刚从山间采来;梳双丫髻的少女趴在横梁上,手里攥着根细如发丝的铜丝,正往齿轮眼里探,脚边散落着几枚锈迹斑斑的齿轮,齿牙间还卡着未完全腐朽的麻绳;穿皂衣的男子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指尖在虚空勾勒着什么,脚下的地面隐约泛着淡金色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晕染成模糊的圆,像枚被阳光晒透的铜钱。
五人组的动作凝固在破解机关的瞬间,壁画下方的甬道里,还画着几只被藤蔓缠住的“凶兽”,兽首狰狞,獠牙上甚至能看清凿刻的血丝,却被淡淡的光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那些光纹与皂衣男子脚下的光晕同出一辙,在阴影里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画风……太奇特了。”小陈举着强光手电,光束在壁画上缓缓移动,照过玄衣男子剑穗上悬着的玉佩,“宋代壁画多画宴饮、出行,哪有画破解机关的?而且这剑的样式,根本查不到对应器型,连《武经总要》里都没记载过。”
林砚之没说话,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落在壁画右下角的题字上。那是行瘦金体,笔锋锐利如刀,撇捺间带着股不肯弯折的傲气,却在收笔处带着点刻意的圆转,像是怕太锋利的笔触会划破时光。字迹写着:“神之迹,护苍生。”五个字周围的朱砂有些剥落,露出底下层叠的白色粉底——显然是画师反复描摹过,像是生怕岁月会磨去这行字,又像是刻字人在无数个日夜中,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留下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本线装书,泛黄的封面上用隶书题着《玄门杂记》,纸页间夹着的樟木书签早已失去香气。里面用蝇头小楷记着些荒诞的传说:“毕氏有子,持破界剑,携四友,破万阵,守千陵……其剑纹如星轨,其阵图似罗盘,见之如睹神踪。”当时他只当是志怪小说,此刻看着壁画上那柄剑,心脏却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取光谱仪来。”林砚之的声音有些发紧,指腹按在壁画人物的衣褶处,颜料层下传来细微的凹凸感,像是颜料下藏着更古老的刻痕。“测颜料成分,重点分析那串剑纹。”
光谱仪的探头在剑脊纹路处停留了整整十分钟,仪器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墓室里格外清晰。当数据传送到笔记本电脑时,连见惯了奇物的老研究员都倒吸一口凉气——朱砂里掺了极细的星砂,这种只在陨石中存在的矿物,在宋代墓葬壁画中从未出现过,其颗粒直径甚至小于0.1微米,以宋代的工艺水平,根本无法将矿物研磨到这种细度;更惊人的是,那些螺旋符号并非随意绘制,放大五十倍后可见,每个符号都是由无数个“守”字的微缩篆体组成,像串被时光凝固的密码,笔画间的勾连处还藏着更小的“心”字,层层叠叠,直到显微镜的分辨率达到极限。
“林队,你看这个!”小陈突然指着壁画角落,那里有块巴掌大的空白,积土清理后,露出个模糊的印章,朱文已被水汽侵蚀得只剩轮廓,“像不像……‘毕’字?”
林砚之凑近细看,印章的残痕走势奇异,上部的“比”字捺笔格外长,几乎要与下部的“十”字相连,与他在博物馆见过的宋代“毕”姓官印截然不同,反而和《玄门杂记》扉页那个朱印的残痕隐隐重合——那枚印章在民国时遭虫蛀,恰好蛀空了相同的位置。他猛地转身钻进帐篷,从保险箱里翻出那本线装书,指尖颤抖着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书页上画着幅简陋的白描,正是五人组破解机关的场景。画中男子的剑、女子的笔、少女的铜丝,甚至地上藤蔓的缠绕角度,都与壁画分毫不差。更令人心惊的是,白描旁的批注是祖父的笔迹,用朱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于黑风岭古墓拓得,与家传《守心录》所述吻合。剑纹含星砂,阵图应罗盘,信非虚言。”
“家传《守心录》……”林砚之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童年记忆——祖父的樟木箱里,除了这本杂记,还有块残破的青铜罗盘,盘心的指针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刻着颗五角星,边缘刻着模糊的“五行”二字,与壁画中皂衣男子脚下的光晕形状一模一样。小时候他总爱把玩那指针,觉得它转起来的嗡鸣声像只被困住的蜂。
雨越下越大,探方上方的防雨棚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棚布。林砚之让人将壁画周边的砖块逐一编号,用特殊溶剂进行加固——这种溶剂是他根据《守心录》里的古方调配的,用糯米汁混合桃胶,比现代化学试剂更能贴合古代颜料层。自己则抱着笔记本电脑,对着壁画与古籍反复比对,当他将《玄门杂记》里记载的“破界剑符文图”与壁画剑纹重叠时,屏幕上的线条完美吻合,像两滴在宣纸上晕开的墨,历经千年终于在雨雾中重逢。
“这不可能……”小陈看着屏幕,手里的强光手电差点掉在地上,光柱在壁画上晃出剧烈的光斑,“志怪传说怎么会和宋代壁画对上?难道那些故事是真的?”
林砚之没回答,他的目光被壁画中玄衣男子的腰带吸引。那里挂着个小小的香囊,香囊上绣着朵金色的花,花瓣呈五角星状,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这是祖父常说的“守心花”,《守心录》里记载,此花“生于古墓之侧,见守护心则开,其瓣五出,状如星,遇凶则萎,遇善则荣”。而他小时候在祖父的老宅院里,确实见过这种花的干标本,被压在樟木箱的底层,花瓣虽已褪色,那五角星的形状却清晰可辨。
夜幕降临时,雨势渐歇,天边透出一抹惨淡的月白。林砚之让人在壁画前搭起恒温恒湿的保护棚,棚内的湿度计稳定在65%,温度控制在18c——这是《守心录》中记载的“古画存养之度”。自己则带着光谱数据和古籍复印件,驱车赶往省文物研究所,车轮碾过积水的山路,溅起的水花在车灯下像散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