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此处寻我父亲的。”
柳俊生见他虽面带愁绪,说话却坦诚不扭捏,倒合了自己的脾性,便抬手指了指身旁的木墩:
“既是寻亲,不妨先过来坐,若你愿意,再慢慢讲——那墩子还干净。”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应了声“多谢”。
不推诿也不逾矩,双手交握在身前,快步走过来,稳稳坐在半边木墩上。
柳俊生瞧他坐得端正,笑意深了些:
“你父亲是哪位呀?怎么会在此处呢?”
少年抬手朝郗合倪的方向指了指,声音里多了几分敬重,随即起身离墩,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学生郗均,见过先生,那边弯腰锄地的,便是家父。”
“先生”二字刚落,柳俊生便连忙摆了摆手,连带着棉袍都晃了晃:
“莫要叫我先生,折煞我了!不过是个借居在此的闲人,唤我柳俊生便好。”
郗均听见“柳俊生”三字,先是愣了愣。
眼睛倏地亮了亮,随即又连忙垂下眼,双手不自觉攥了攥衣角,不敢置信地说道:
“您,您就是京都四大才子之一的柳大才子?”
显然,他早对柳俊生的名声有所耳闻,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崇拜。
柳俊生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
“在下正是柳俊生,莫要再提‘才子’之名了,不过是虚名罢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望向田里的郗合倪:
“原来你是郗大人的公子,我先前也认得你父亲。”
“只是不解他堂堂鸿胪寺寺卿,怎会沦落到此处做佃户,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郗均重新坐下,垂眸沉默了片刻,指尖悄悄蜷缩起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清晰:
“柳先生有所不知,家父是三年前因‘西箫使团’一事出了差池,被连贬五级,从鸿胪寺寺卿贬成了户部的户籍主事。”
他顿了顿,抬眼望了望田里依旧埋头锄地的父亲。
眼底闪过一丝愤懑,又很快压下去,头也跟着低了低:
“到了户部也没能安生,顶头上司张大人本就与家父有旧怨,日日找茬刁难。”
“家父忍无可忍,终是一怒辞官而去。”
“那为何要来此处做佃户?”柳俊生追问道。
郗均摇了摇头,脸上先掠过几分茫然,随即又强撑着坚定起来:
“这我也不知。母亲和大哥、二哥得知此事后,在家里闹了好几场,说家父‘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去当泥腿子’……”
柳俊生看着他这模样,问道:
“你这次来,是要劝你父亲回去?”
郗均摇了摇头,耳尖微微泛红,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却透着几分执拗的笃定:
“我相信父亲这么做自有缘由。父亲近几日想让母亲、大哥、二哥一起搬过来,可他们不肯。”
“我想来看看这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也想多陪陪他,省得他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
柳俊生望着田里郗合倪的身影,指尖无意识蹭了蹭躺椅扶手,轻声感叹道:
“原来大家都不容易,倒不是只有我一人遭过这世间不公啊。”
他嘴里低声念道:“佃户,佃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刚巧郗合倪直起身擦了擦汗,恰好朝这边望来。
见自家儿子在此,先是愣了愣,却没放下手里的活计。
只对儿子点了点头,又弯腰锄起地来。
柳俊生望着他背影,将最后一口姜汤饮尽,心口那点沉郁,竟随暖光悄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