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极少动情,更不会无故将此物拿出。
此举,必有深意。
当夜,他破例召见了冯承恩。
他没有问朝局,没有问案情,劈头盖脸只问了一句:“她还在烧‘归尘’吗?”
冯承恩心头一震,立刻明白陛下问的不是香,而是沈流苏的心境。
他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回陛下,昨夜三更,主子亲手焚了三炉‘归尘’。她说……要送走最后一批不肯安息的人。”
送走最后一批……这意味着,她的祭奠结束了。
接下来的,将是清算。
萧玦沉默了。他挥退了冯承恩,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
窗外,红梅映雪,开得正艳。
“去,将东宫旧藏的那一匣‘绿萼梅’,送到百草苑。”他淡淡吩咐身边的内侍,“告诉她,她喜欢墨兰清雅,但也该知道,这寒冬腊月里,开得最久、最傲的,是梅。”
第四日清晨,天还未亮,顺天府的衙役便神色慌张地叩响了香狱司的大门。
城西义庄出事了!
守吏急报,周怀安的墓穴不知被何人掘开,棺木破损,尸骨不全!
冯承恩亲自带人赶到现场,雪地上一片狼藉。
他仔细勘验,发现盗墓者手法粗暴,却并非为了金银财物。
棺木中,周怀安的头骨与双手十指的指骨,不翼而飞。
更诡异的是,在被掘开的墓前,雪地上竟留有一圈清晰的圆形焦痕,大小、形状,都与寻常的铜制香炉底座一般无二。
然而,现场却闻不到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消息传回百草苑,沈流苏听罢,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们怕了。”她看着窗外被冻得硬邦邦的梅枝,轻声道,“怕血脉暴露,所以想抢在验证之前,毁掉物证。可惜……”
她缓缓转身,看向身后那尊早已准备好的麒麟吐瑞铜炉。
“晚了一步。”
冯承恩前夜出发时,她便料到对方会狗急跳墙。
她交给冯承恩的,除了取骨的任务,还有一小包“引魂香”。
只需在墓前点燃,那香气便会附着在尸骨之上,三日不散。
而她要的,也根本不是完整的指骨,只需一点骨殖粉末足矣。
她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撮早已备好的、呈暗红色的“血痕香”母粉,投入铜炉之中,亲自用火折子点燃。
没有浓烟,没有烈火。
一股奇异的气息,如无形的涟漪,迅速从百草苑扩散开来。
那气味初闻,仿佛是生锈的铁器混杂着陈年的老酒,带着一股金属的腥甜与发酵的酸腐,钻入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半个时辰后,工部营造司的一间老宅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匠人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猛地呕出一口黑血,随即浑身抽搐,陷入昏厥。
他的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在顺天府衙役的盘问下,语无伦次地哭喊道,他昨夜子时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泥土,只说是“奉了礼部一位大人的密令,去城西清理一处隐患”。
冯承恩亲自率人前去拘捕时,那老匠人已经神志不清,被噩梦魇住,口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
“香……那香烧进骨头里了……好痛……好痛啊……说我不是……不是沈家的血脉……可我明明姓沈……我叫沈三啊……”
香狱司连夜审验,此人户籍上赫然写着:沈三,原籍江南,乃沈氏远亲。
可沈流苏只用银针在他心口膻中穴轻轻一探,便冷冷地道:“他体内的气血平稳如常,没有一丝一毫被‘血痕香’引动的迹象。”
她看向冯承恩,眼中再无半分温度。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沈家人。他们,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被悄悄安插进来,顶替了真正沈家旁支的身份,用以制造‘沈氏灭门无后’假象的……替身。”
当夜,百草苑正殿,烛火通明。
沈流苏将这些年查到的,所有身份存疑的“假沈氏”名单,一一写在一卷长长的黄绢之上。
她将黄绢供于沈家数百冤魂的灵位之前,没有上香,而是点燃了一盆幽蓝色的火焰。
此为“清孽火”,专焚世间虚妄。
火光映着她清冷如玉的脸庞,她对身旁的冯承恩道:“真正的清算,不是杀人,是让谎言,再也找不到寄身之所。”
话音刚落,远处,皇城的钟楼之上,忽然响起了沉雄的钟声。
咚——
一下,两下,三下……
冯承恩下意识地数着,当钟声响到第六下时,他猛然一怔。
亥时已至,这本该是敲响第九下的报时钟声。
沈流苏的眸光倏然一闪,锐利如电。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城司天监的报时,百年不变,精准如律法。
今夜的钟声,比往常,足足慢了三刻。
有人,正在用一种她无法想象的权势,偷偷修改着整座京城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