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个金粉写就的“冯”字,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老香婆(桂婆)浑浊的眼底。
她的心理防线,在故园的砖、故主的香和故人的暗号这三重撞击下,彻底崩塌。
沈流苏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悲悯。
她挥了挥手,阿念会意,解开了桂婆身上的绳索。
出乎所有人意料,沈流苏并未将桂婆投入稽香院的暗牢,而是命人将她带回了百草苑最僻静的一间客房。
房间里没有囚笼,只有一榻、一桌、一椅,窗外便是满园摇曳的草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药香。
“让她好生歇着,不必看管。”沈流苏淡淡吩咐,“每日三餐,只送一碗用‘早露兰’花瓣熬的米粥进去。”
阿念虽有不解,却无半分质疑,立刻照办。
早露兰,花开于黎明之前,凝结一夜天地精华,其香清冽,有安神定魄之效。
更重要的是,它的气息能涤荡肺腑,洗去常年累积的杂味,让一个香师的嗅觉恢复到最纯净、最敏感的状态。
这既是款待,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她在告诉桂婆,我懂你,也懂香。
第一日,桂婆滴水未进。
第二日,她喝了半碗粥。
第三日清晨,当阿念将温热的米粥放在桌上准备离开时,背后传来一个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我要见沈首卿。”
沈流苏踏入房间时,桂婆已经穿戴整齐,跪坐在地。
她没有抬头,而是从怀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一枚小巧的铜哨,双手举过头顶。
“此哨,名曰‘集香令’,乃尚熏局‘听香传人’的信物,每代只授一人。吹响此哨,宫中所有受过听香秘术训练的‘守香人’,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应召集结。”
沈流苏眸光微凝,却没有立刻去接。
桂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头滴落的血:“我们……我们不是奸细,是守香人……十年前沈家灭门那夜,是主母拼死传出密信,命我们蛰伏自保,她说……沈家的香脉不能断,她要我们活下来,就是为了等今天!”
“等我?”沈流苏的声音清冷。
“等一个能重燃沈家香火的真正传人!”桂婆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主母说,真正的香主,不是靠点燃名贵的香料来彰显身份,而是她自身的存在,就能成为一炉独一无二、能聚拢人心的香!这三日,百草苑的每一缕气息都在告诉老奴——您,就是主母等的人!”
说着,她又从另一侧衣襟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早已残破不堪的手札,一并奉上。
封皮上,用早已褪色的朱砂写着三个古篆——《听息谱》。
沈流苏接过手札,指尖触及那粗糙的纸页,仿佛触摸到了数十年的光阴。
她缓缓翻开,里面记载的不仅是历代听香人的名册和匪夷所思的训练法门,更有许多宫中不为人知的用香秘辛。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行用极细的笔锋新添的字迹,墨色尚新,显然是近几年的记录。
“丙申年七月,七女入宫,皆具慧鼻,可续香脉。”
丙申年七月!
那正是贵妃以“扩充宫婢”为名,从民间搜罗来一批孤女的日子,云娘,就是其中之一!
一道电光石火在沈流苏脑海中炸开!
她终于明白了!
贵妃这些年刻意将云娘这些疑似沈家血脉的孤女安排在自己身边,表面上是为了监视和牵制,实则藏着更深的图谋——她想从这些孩子里,筛选出拥有调香天赋的继承者,亲手培养出新一代只听命于她自己的“听香人”,将这股沈家遗留的、看不见的恐怖力量,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
好一招釜底抽薪!贵妃这是要夺走她沈家最后的根!
沈流苏缓缓合上手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没有半分惊慌,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冰冷的战栗和兴奋。
贵妃想做的事,她沈流苏,偏要截胡!
她没有将此事上报朝廷,更没有惊动皇帝萧玦。
这股力量,必须完完整整地握在她自己手里。
当夜,沈流苏秘密召集了云娘与其他六名被她陆续从各宫要来的孤女,在百草苑深处那间从不对外开放的密室中,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开鼻礼”。
密室中央,七只小巧的莲花香炉一字排开。
沈流苏亲自为每只香炉点燃了一味特制的“醒骨香”。
此香无味,燃烧时却能发出一阵常人无法听见的、极其细微的香烟流动之声。
“闭上眼,”沈流苏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忘掉你们的鼻子,用你们的呼吸,用心去听。香,是有声音的。听见它,你们就能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