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香会的喧嚣散去已有三日,百草苑的废墟之上,却生出了一番奇异的景象。
那万民投入青铜巨坛中的香料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被自发前来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冢。
他们称之为“香魂台”,每日都有人前来,或献上一束野花,或静立默哀,以此祭奠那些消逝在香政阴影下的亡魂。
沈流苏每日都会在晨曦微露时亲至此地,手持一把竹帚,仔细清扫着台前散落的尘土与落叶。
在外人眼中,这位新晋的民香院首席香师,是在缅怀过往,以示不忘初心。
然而,无人看见她垂下的眼睫下,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哀思,只有冰冷的审视与分析。
她的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那些灰烬,实则在以一种超凡的敏锐度,采集着其中残留的讯息。
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当她的指腹捻起一撮颜色略显黯淡的香灰时,动作倏然一顿。
那是一种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常。
香灰的质感微涩,在指尖揉开时,并未化为细腻的粉末,反而带有一种极细微的黏着感。
更致命的是,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一丝松柏凛冽之意的极淡气息,钻入了她的鼻腔。
迷迭引!
沈流苏的心脏骤然缩紧。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安神局用以强化精神控制、奴役香奴的禁忌媒介!
此物本身无毒无害,气味也极易被其他香料掩盖,唯有在极高浓度的“归源香”作为催化剂燃烧时,其效力才会被瞬间激活,化为无形的精神利刃,悄无声息地植入所有闻到香气之人的潜意识深处。
一场万众瞩目的祭奠,一个万民同悲的仪式,竟被策划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集体洗脑!
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刺杀她,也不是破坏香会,而是要借她之手,将一颗精神污染的种子,播撒进整个大晏王朝的民心之中!
好狠毒的手段!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撮香灰收入袖中特制的油纸包里,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婉平静的模样,仿佛只是拂去了手上的尘埃。
但她的内心,已是杀机凛然。
回到民香院,她第一时间召来了阿念。
“封锁所有即将发往各地的‘纪念香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立刻,马上!将所有原定配方,全部替换为第七号备用方。”
第七号备用方,是以具有强烈醒神经络、破除幻妄功效的“醒神藤”为主料,辅以清心败火的草药制成。
这是她早就预备下的后手,以防万一。
阿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少年,他没有问为什么,只从沈流苏那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中,便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重重点头,转身如风,立刻去执行命令。
遣走阿念,沈流苏独自一人走进了民香院最深处的地下密室。
这里是她的禁地,也是她真正的“军火库”。
她没有片刻迟疑,熟练地点燃炉火,启动了那套由她亲手复原的沈家古法蒸馏阵。
她要提炼“断梦露”。
那是妹妹沈流萤残存的记忆碎片中,所提及的一种沈家秘传解剂,专门用于中和精神类的香毒。
其配方早已失传,但凭借妹妹断断续续的描述和她自己堪比“本草纲目”的知识库,她硬是在这几日不眠不休的推演中,将其还原了七八成。
无色的液体在琉璃管道中缓缓凝结、滴落,汇聚成一泓清泉。
沈流苏小心翼翼地将其分装入数十个小巧的瓷瓶中,第一时间秘密配发给了阿念以及所有民香院的核心成员,严令他们务必随身携带,时刻不得离身。
火种虽未熄,但她必须先筑起一道防火的高墙。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三日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便停在了民香院的后门。
宫中内侍传来皇帝的口谕,密召民香院首席香师沈流苏,即刻入宫。
御书房偏殿,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
萧玦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俊美的面容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下显得愈发深沉。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封加急密报推到了沈流苏面前。
“北方三州,近两日陆续有百姓出现‘夜语症’,”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入夜之后,便在梦中齐声诵读旧宫的朝贺礼词。地方官以为是疫病,已封锁了数个村镇。”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密报上,心头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沉没。
迷迭引已经开始发作了。
她抬起头,对上萧玦那双探究的、带着一丝审视的黑眸。
两人对坐不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半晌,沈流苏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剔透的琉璃瓶,轻轻置于两人之间的案几上。
瓶内,盛着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正是她刚刚提炼出的“断梦露”。
“陛下若不信臣女所言,可试之。”她平静地说道。
萧玦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那只琉璃瓶上,凝视了许久。
他深知,在这种关头,任何不明的药剂都可能是催命的毒药。
然而,他看着沈流苏那双坦然无畏的眼睛,最终却缓缓伸出手。
他没有叫来试毒的太监,而是拔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根银簪,探入液体之中,静置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