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时节,青石巷被雨水冲刷得湿滑如镜,映着灰蒙蒙的天。
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青草和泥土气息,混杂着市井的喧嚣。
一名身着粗布长裙的女子蹲在集市一角,背影纤细,姿态却异常沉稳。
她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半旧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沾了些许水汽。
正是三年前悄然离开京城的沈流苏。
她指尖正轻捻着一撮暗黄色的檀香碎屑,对着檐下漏进来的天光细细审视。
她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正满脸焦急地等待着。
“阿婆,”沈流苏的声音轻柔温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这香,是便宜,但香粉里掺了马兜铃的干粉。此物初闻不觉,可若是日日在屋里燃着,不出一年半载,便会咳嗽不止,伤了肺腑。”
老妪大惊失色,一把抢过那包劣质香粉,气得浑身发抖:“是哪个天杀的黑心商人!姑娘,你告诉我,是哪家铺子卖的?”
沈流苏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香末,只轻轻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她转身融入熙攘的人群,深藏功与名。
这三年来,她一路南行,沿途所见,民间用香之乱象触目惊心。
无数人因无知而受劣香所害,或被神棍以“神香”敛财。
她每到一地,便以最寻常的方式,扮作游医、货郎、或是路过的香客,点拨一二,从不留下名姓。
身后,却传来一阵清脆的童谣声。
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正拍着手唱着一句新编的词儿:“香呀香,本没门,善用心,才有人生路!”
沈流苏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笑意,比当年扳倒太后时,更要真切几分。
香,终究是在慢慢回到人间。
当夜,小镇客栈,一灯如豆。
沈流苏卸下湿漉漉的外衫,坐在窗边,取出那个随身携带、早已空无一物的香匣。
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她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香匣内壁上那些几乎无法察觉的刻痕——那是幼时母亲怕她记不住,偷偷教她以指尖记忆的《香契录》密文。
这十年血海深仇,百年香道传承,尽数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忽然,窗外寂静的雨夜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扑簌”声。
一只通体灰黑的山雀落在湿漉漉的窗棂上,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她。
它的一只脚爪上,竟缠着一圈细密的麻绳,绳上系着一卷小小的、不足指甲盖大的纸片。
沈流苏的心,骤然一紧。
她缓缓伸出手,那山雀竟也不躲,任由她解下了脚上的信物。
纸片展开,材质触手微温,正是那种以香灰与桑皮混合制成的特殊纸张。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依旧是那般歪斜稚嫩,仿佛出自孩童之手,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姐姐,你还记得灶台下的糖罐吗?”
一瞬间,沈流苏的呼吸几乎停滞。
糖罐……那个藏在沈家老宅厨房、唯一在当年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破陶罐!
那个位置,偏僻到连当年查抄沈家的官府卷宗都未曾记载!
她的思绪如决堤的洪水,瞬间被拉回了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大火燃起之前,她那年仅六岁的妹妹沈流萤,正抱着一个半满的糖罐,宝贝似的躲进冰冷的灶台洞里,小脸上满是得意。
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沈流苏说:“姐姐,我把娘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颗桂花蜜糖藏在最
那是她见妹妹的最后一面。
后来,她在尸堆中翻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萤萤小小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妹妹是在乱兵之中被掳走,最终不幸遇害。
可如今……
沈流苏彻夜未眠,将这十年来的所有线索在脑中飞速地翻检、重组。
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细节,如同鬼魅般浮出水面。
当年,她还是宫女时,曾听已故的御前掌事太监王忠无意中提起过一桩宫中秘闻。
太后早年曾从宫外收养过一名“哑女”,从不示人,一直养在慈宁宫最偏僻的别院里,性情孤僻,不见天日。
而另一个细节是,当初查抄沈家后,所有财物器皿被分门别类地运走。
其中有一辆不起眼的板车,上面标注着“杂物残件”,押送的方向,正是城外的慈宁宫别院!
妹妹……哑女……慈宁宫别院……
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在“糖罐”这个独一无二的钥匙下,被瞬间串联成一条令人脊背发凉的线索链!
她终于明白,妹妹没有死!
次日天色未亮,沈流苏便悄然退房,没有再向南,反而掉头朝着北方疾行而去。
三天后,她出现在距京城百里开外的一处废弃村落。
这里曾是沈家旧仆的聚居之地,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整个村子化为一片焦土,官方的说法是,为绝后患,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