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百草苑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也吞噬殆尽。
次日清晨,沈流苏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露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照料那些新发的嫩芽,而是径直走向屋角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檀木盒。
盒内,静静躺着一片干枯蜷曲的叶子。
正是昨夜王公公“赏”下的那片御赐之物……忘忧草。
它早已失去了生机,叶脉却依旧清晰如昨。
沈流苏将叶片小心翼翼地置于一面光洁的铜镜前,闭上双眼,指尖蘸取窗沿凝结的晨露,沿着叶片枯黄的脉络,一遍遍地轻柔抚过。
这是沈家早已失传的古法,“观痕识主”。
世间万物,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植物尤为敏感,能记忆下触碰者最细微的气息与情绪。
而沈家秘法,便是通过特定的仪式,唤醒这种沉睡的记忆。
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轻微,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小小的叶片之上。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已远去,唯有指尖的触感和鼻尖的嗅闻在无限放大。
渐渐地,一丝极淡、却霸道无比的气息从叶脉深处弥漫开来。
是龙涎香。至纯至烈的帝王之气。
沈流苏心头一凛,这并不意外。
但紧接着,在那霸道的龙涎香底调之下,她捕捉到了一缕微不可察的、仿佛深藏于骨血之中的味道。
那不是香料,而是一种近似铁锈的、带着微微腥气的味道。
那是长期服用重药,药气侵入血脉,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体气!
沈流苏猛地睁开眼,眸中划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原来如此!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仅一眼便识得此草,更是长期受梦魇或头风困扰,甚至早已对安神之物产生了依赖。
她的那一道“安神香”,对他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而那藏于香中的“冰魄兰”,对他这般敏锐多疑之人,则是一封最直接、最危险的战书。
他看懂了。所以他赐下了这片“忘忧草”作为回应。
既是警告她安分守己,也是一种无声的考较。
好,既然你要考,我便给你一份满意的答卷!
沈流苏收起叶片,转身从床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全是她十年间偷偷绘制的香料图谱。
她抽出那张被火燎过的“香络图”,图上以朱砂标注的宫内香料分布网络,此刻看来触目惊心。
她并未多看,而是取来一盏油灯,将香络图的右下角凑到火苗上,任由火焰将一角烧成焦黑的灰烬。
随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暗红色的粉末。
那是用剧毒的血兰花瓣炮制后碾成的香灰,无色无味,却带有一种奇特的附着性。
她将香灰与砚台中的墨汁细细研磨,直到两者完全融为一体。
然后,她提起笔,在那张残图的背面,用一种极为古朴而苍劲的笔法,写下半句出自沈家《香诀》的秘语:
“梦非虚,魂有引。”
短短六个字,似谶语,又似鬼话。
做完这一切,她将残图小心卷起,塞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看似随手丢弃的旧陶罐里,用软木塞封好。
午后,她抱着陶罐来到药圃中那片新翻的湿土旁。
这里是百草苑最显眼的位置,也是司礼监的人巡查时必经之路。
她状似无意地将陶罐埋入土中,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罐口,仿佛一个宫女在偷偷掩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封用香灰写就的信,既是递给皇帝的投名状,也是一张撒向黑暗的网。
她要看看,除了皇帝,还有谁会对沈家的秘密感兴趣。
夜,三更。
万籁俱寂,唯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药圃的阴影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无声地滑过。
那人动作极快,径直来到那片新翻的土前,左右探看一番,便伸手将那个陶罐掘了出来。
正是林嬷嬷!
她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贪婪与警惕。
她拔开木塞,将里面的残图倒出,展开一看,当看到背面那六个字时,她的脸色骤然剧变!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残图死死攥在手中,塞入怀里,转身便要遁入黑暗。
就在此时,隐伏于不远处焦土堆后的沈流苏,缓缓将一枚空心竹哨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然而,一股无形的、细微的气流却瞬间扰动了空气。
刹那间,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林嬷嬷身后,那些本该随风飘散、肉眼不可见的血兰香灰粉尘,竟在清冷的月光下猛地凝聚、显形,浮现出四个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辨的血色大字:
“赵、贵、换、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