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微光与暗涌(2 / 2)

矿洞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陈峰在昏迷和清醒之间挣扎。高烧像恶魔一样缠着他,时而把他拖入灼热的地狱,时而把他抛进冰封的深渊。偶尔清醒的时刻,他看到赵山河在忙碌——添火、取水、换药,或者拿着地图研究。

“队长,喝药。”又一次清醒时,赵山河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这是什么……”陈峰虚弱地问。

“我在矿洞里找到的。”赵山河说,“有些草药,矿工留下的。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总比没有好。”

陈峰没有力气拒绝,就着赵山河的手喝了。药很苦,带着土腥味。喝完后,他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至少意识更清醒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陈峰问。

“等你能站起来。”赵山河说,“从地图看,通往西南出口的矿道有五里长,中间有几处可能坍塌。你现在的状态,走不了那么远。”

陈峰尝试动了动身体。左腿剧痛,左肩也疼,但比之前好些了。发烧还在持续,但似乎退了一点。

“扶我……起来。”陈峰说。

赵山河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他坐起来。陈峰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气。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浑身冷汗。

“枪……”陈峰说。

赵山河把从房间里找到的纳甘左轮递给他。陈峰检查了一下,枪况还不错,虽然旧,但保养得当。七发子弹的转轮手枪,在近距离很有威力。

“你会用吗?”陈峰问。

赵山河点头:“在东北军时摸过俄国枪,差不多。”

“好。”陈峰把枪还给他,“你拿着。我……用不了。”

赵山河接过枪,别在腰上。然后他又拿出那个药盒:“这里面有些药片,但全是俄文,我看不懂。不敢给你吃。”

陈峰接过药盒,借着火光看标签。大部分确实是俄文,他不懂。但有一瓶的标签上有拉丁文:Aspir。

阿司匹林。退烧镇痛药。

“这个……可以。”陈峰指着那瓶药,“一次一片,一天三次。”

赵山河大喜,赶紧倒出一片,喂陈峰服下。然后又给他喝水。

吃过药,陈峰感觉好多了。至少高烧带来的那种飘忽感减轻了,思维更清晰。

“地图……我看看。”陈峰说。

赵山河把地图摊开在他面前。陈峰仔细研究。地图画得很详细,矿道走向、宽度、坡度都有标注。那些俄文警告标记,他看不懂,但能猜出一二——可能是“危险”、“坍塌”、“积水”之类的。

“这条路……”陈峰指着通往西南出口的主巷道,“看起来最安全。但这里有个标记,你看,画了个骷髅头。”

赵山河凑近看,果然,在巷道中段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骷髅头标志。

“可能是瓦斯,或者塌方。”陈峰说,“经过那里要小心。”

“明白。”赵山河点头,“队长,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能走?”

陈峰算了算自己的身体状况:“再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如果我烧退了,就出发。”

“好。”赵山河说,“我去准备干粮。那些蘑菇可以吃,我试过了,没毒。还有地下河里的鱼,我用衣服做了个网,抓了几条小的。”

陈峰看着赵山河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曾经的东北军连长,现在成了他最可靠的依靠。如果没有赵山河,他早就死在那冰缝里了。

“山河,”陈峰突然说,“谢谢你。”

赵山河的背影顿了顿,然后继续忙活,声音有些闷:“说这些干啥。你救我的次数还少吗?在北大营,在沈阳,在江桥……咱俩之间,不说谢。”

陈峰笑了笑,但牵动了伤口,变成一声闷哼。

夜深了。矿洞里只有火堆的光,和墙壁上矿石的荧光。赵山河把抓来的小鱼烤了,两人分着吃了。虽然没盐没调料,但这是两天来第一顿像样的食物。

吃过饭,陈峰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比较安稳,阿司匹林起了作用。

赵山河守夜。他拿着左轮手枪,坐在火堆旁,耳朵竖着,警惕地听着矿道里的动静。除了地下河的水声,偶尔有岩石开裂的细响,那是矿洞在“呼吸”,很正常。

但他的心静不下来。他想起了很多人——死在北大营的战友,死在沈阳突围路上的兄弟,死在黑瞎子洼的小豆子和小山子,还有……生死未卜的老烟枪。

烟叔啊烟叔,你可千万要活着。

他又想起了林晚秋。那个柔弱的富家小姐,现在要独自扛起一支队伍。她能行吗?伤员们会听她的吗?鬼子会不会找到二号营地?

越想越焦躁。赵山河站起身,在溶洞里踱步。发光的矿石映出他扭曲的影子,像鬼魅一样。

必须尽快出去。必须找到林晚秋,必须把情报送出去,必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佐藤英机。赵山河默念这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鬼子,杀了他们太多人。如果有一天落在自己手里……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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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林晚秋派出的侦察小队正在山林中穿行。

山猫打头,猴子指路,五个人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移动。他们都是老侦察兵,知道如何掩盖踪迹,如何利用地形。

“前面就是老鹰嘴。”猴子低声说,“从那里可以看到黑瞎子洼全貌。”

山猫点头,打了个手势。五人散开,各自寻找隐蔽位置。

老鹰嘴是一处突出的悬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山猫趴在崖边,举起望远镜——这是陈峰从日军那里缴获的,整个队伍就这一副。

月光下,黑瞎子洼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洼地中央有灯光,很多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能看到卡车的轮廓,帐篷的阴影,还有……一些奇怪的设备,像是钻井机或者起重机。

“鬼子在挖东西。”山猫低声说。

“不是挖,是已经挖开了。”猴子眼尖,指着洼地中央一个明显的黑点,“看那里,有个大洞,旁边堆着土石。烟叔说过,他们用炸药炸开了入口。”

山猫调整焦距,果然看到了那个洞。洞口有灯光透出,说明看,不是普通士兵,更像是……技术人员?

“他们在干什么……”山猫喃喃道。

突然,洼地边缘亮起了探照灯。光柱扫过山林,几次差点照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五人立刻压低身体,一动不动。

“撤。”山猫下令,“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回去报告。”

五人顺着原路返回,动作比来时更快。他们知道,被探照灯扫到意味着什么——鬼子加强了警戒,可能已经发现有人在侦察。

果然,他们刚离开老鹰嘴不到十分钟,身后就传来了狗吠声。

“军犬!”山猫脸色一变,“快!”

五人拼命奔跑。但雪地难行,而且猴子腿上有伤,速度不快。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日语的呼喝声。

“分开跑!”山猫当机立断,“我和猴子一组,你们三个一组,在二号营地汇合!快!”

五人分成两组,朝不同方向跑去。山猫架着猴子,拼命往密林深处钻。身后,狗吠声和脚步声紧追不舍。

“山猫哥……你放下我……”猴子喘着气说,“我跑不快……会拖累你……”

“闭嘴!”山猫吼道,“烟叔把你交给我,我就要把你带回去!”

又跑了几百米,猴子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山猫想拉他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三条军犬冲出了灌木丛,露出獠牙,后面跟着五个鬼子兵。

“妈的……”山猫拔出匕首,挡在猴子身前。

鬼子兵举起了枪。为首的一个用生硬的汉语喊:“投降!不杀!”

山猫冷笑。投降?他这辈子还没向鬼子低过头。

他回头看了猴子一眼,这个少年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也拔出了自己的刀。

“猴子,怕不怕?”

“怕。”猴子老实说,“但更怕对不起烟叔。”

山猫笑了:“好小子。那咱们……”

话没说完,他猛地掷出匕首,正中一条军犬的眼睛。军犬惨叫着倒地,另外两条扑了上来。山猫侧身躲过,一拳砸在一条狗的鼻子上——狗的弱点。

同时,猴子也挥刀砍向另一个鬼子。但他腿上有伤,动作慢了半拍,鬼子的刺刀已经刺了过来。

噗嗤。

刺刀刺进了猴子的胸口。

“猴子!”山猫目眦欲裂,想冲过去,但被另外两个鬼子缠住了。

猴子低头看着胸口的刺刀,又抬起头,看着黑瞎子洼的方向。那里有灯光,像星星一样。烟叔,他想,我来了。

然后他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刀掷了出去。

刀插进了一个鬼子的脖子。

枪响了。山猫感觉胸口一热,低头看,三个血洞。他踉跄后退,靠在树上,慢慢滑坐在地。

五个鬼子围了上来,枪口对着他。

山猫看着夜空,星星真多啊。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夏天躺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时候多好,没有战争,没有死亡……

“队长……”他喃喃道,“情报……送不出去了……”

最后一个鬼子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山林里回荡,惊起一群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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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洞里,陈峰突然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林晚秋在哭,梦见老烟枪浑身是血,梦见赵山河中弹倒下……醒来时,冷汗浸透了衣服。

火堆还在烧,赵山河在对面睡着了,但手里还握着枪。这个汉子太累了,守夜时撑不住,睡了过去。

陈峰没有叫醒他。他挣扎着坐起来,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腿的绷带又被血浸透了,但出血量少了。左肩的伤口愈合得不错,没有化脓。最重要的是,烧退了。

阿司匹林起了作用,或者他的身体在自我修复。不管怎样,这是个好迹象。

他拿起身边的怀表,打开表盖。林晚秋的照片在火光中微笑。陈峰用手指抚过照片,心里默默说:再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然后他看到了表盖内侧自己写的绝笔信。如果那天死了,这封信就是最后的交代。但现在他活下来了,这封信就显得有些……不吉利。

但他没有撕掉。留着吧,提醒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能浪费。

他把怀表收好,开始尝试站起来。第一次失败了,左腿完全使不上力。第二次,他扶着岩壁,一点点撑起身体。剧痛,但能忍。

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像随时会倒下,但站起来了。

陈峰笑了。他还活着,还能战斗。

他拄着一根赵山河准备的木棍(用镐头削成的简易拐杖),在溶洞里慢慢走动。每一步都疼,但每一步都更稳。走了十几步后,他停下来喘气,然后继续。

赵山河被动静惊醒,看到陈峰在走动,吓了一跳:“队长!你……”

“我没事。”陈峰说,“烧退了,能走了。”

赵山河赶紧过来扶他,但陈峰摆摆手:“我自己来。你准备一下,我们……今晚就走。”

“今晚?你的身体……”

“等不及了。”陈峰看着矿道深处,“每多等一天,鬼子就多准备一天,林晚秋他们就多一分危险。我们必须出去,必须把情报送出去。”

赵山河看着陈峰,这个男人的眼神像钢铁一样坚定。他知道劝不动,只能点头:“好。我去准备。”

两个小时后,一切准备就绪。干粮(烤蘑菇和鱼干)、水(用矿工留下的水壶装)、药品(阿司匹林和草药)、武器(左轮手枪和匕首)、火种(火镰和火油布)、还有最重要的——地图和指南针。

赵山河把大部分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只让陈峰带着手枪和拐杖。陈峰没有反对,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有限,必须节省。

“走吧。”陈峰说。

两人走进通往西南出口的矿道。赵山河举着火把在前,陈峰拄着拐杖在后。矿道很宽敞,能容两人并行,地面也比较平整,显然是主巷道。

但走了不到一里,问题就来了——坡度变陡,而且是向下。陈峰的左腿使不上力,下坡时几乎全靠右腿和拐杖支撑,速度很慢。

“队长,我背你。”赵山河说。

“不用。”陈峰咬牙,“我能行。”

又走了一段,矿道开始出现积水。起初只是没过脚面,后来慢慢加深,到了小腿。水很冷,刺骨般的寒冷。陈峰的伤口泡在水里,疼得他直抽冷气。

“地图上没标这里有积水。”赵山河皱眉,“可能是这些年渗进来的。”

“绕不过去?”

“看地图,这段矿道是必经之路,没有岔道。”

陈峰看着前方,水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幽光,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有多长。

“继续走。”他说。

两人蹚水前进。水越来越深,到了膝盖,到了大腿。陈峰几乎是在水里拖着左腿走,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突然,赵山河停下脚步:“队长,听。”

陈峰侧耳倾听。除了水声,还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像是……水流轰鸣?

“前面有瀑布。”赵山河脸色一变,“地下河的瀑布。地图上没标,可能是后来形成的。”

他们加快速度,走到矿道尽头。眼前是一个断崖,矿道在这里断了,下方是黑暗的深渊,能听到巨大的水流声。而对面……对面是矿道的延续,距离大约十米。

十米,在平时不算什么。但现在,

“过不去。”赵山河绝望地说,“除非会飞。”

陈峰盯着对面的矿道,又看了看断崖两侧。岩壁很光滑,几乎没有落脚点。但他在火把的光照下,看到了什么东西——铁链。

断崖边缘,埋着几根铁桩,铁桩上拴着铁链,铁链垂向深渊。这些铁链已经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矿工用的升降装置。”陈峰说,“可能以前这里有桥或者缆车,后来塌了,只剩铁链。”

“你的意思是……”

“爬过去。”陈峰指着铁链,“抓着铁链,荡到对面。”

赵山河看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深渊:“队长,这太危险了。铁链可能已经锈断了,而且你的手……”

陈峰的左手受伤,使不上力。

“我先试。”赵山河说,“如果我能过去,再把铁链固定好,拉你过去。”

陈峰想了想,点头:“小心。”

赵山河把背上的东西卸下,只带手枪和匕首。他抓住一根铁链,用力拉了拉,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没有断。

“应该能撑住。”赵山河说。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铁链,脚蹬岩壁,开始向对面荡去。铁链在空中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赵山河的身形在深渊上方摆动,像钟摆一样。

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摆动时,他的脚够到了对面的边缘。

“抓住了!”赵山河喊道,用力爬上对面的矿道。

陈峰松了口气。赵山河在对固定好铁链,然后喊道:“队长,把绳子扔过来!”

陈峰从行李中找出绳子(矿工留下的),一端绑在自己腰上,另一端扔给赵山河。赵山河接住,固定在对面的铁桩上。

“好了,队长,你抓住铁链,我在这边拉!”

陈峰抓住铁链,左手使不上力,几乎全靠右手和腰部的绳子。他荡了出去,铁链剧烈摇晃。

一次,两次……就在第三次摆动时,铁链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

“队长!”赵山河惊叫。

陈峰感觉手上一轻,铁链断了!他向下坠落,但腰间的绳子猛地绷紧,把他吊在半空中。

“抓紧!我拉你上来!”赵山河拼命拉绳子。

陈峰悬在深渊上方,爬。左腿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他顾不上了。

一寸,两寸……终于,他的手够到了对面的边缘。

赵山河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了上来。两人瘫倒在矿道上,大口喘气。

“妈的……”赵山河骂了一句,“差点……”

陈峰没说话,只是看着来路。铁链断了,他们回不去了。只能向前走,一直走到出口。

休息了几分钟,两人继续前进。这段矿道比较干燥,而且坡度向上,好走多了。陈峰的体力在恢复,速度也快了些。

走了大约两里,前方出现了光亮——不是火把的光,也不是矿石的光,而是……自然光!

“出口!”赵山河激动地说。

两人加快脚步。光亮越来越强,能听到风声,闻到雪的味道。终于,他们走出矿道,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远处是连绵的山峦。

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雪地反射着淡金色的光。他们在一个山谷的底部,四周是陡峭的山壁,矿道出口隐蔽在一丛枯死的灌木后面。

“出来了……”赵山河喃喃道。

陈峰看着怀表,上午七点二十三分。他们在矿洞里待了整整三天两夜。

“这是哪儿?”陈峰问。

赵山河拿出地图和指南针,对照着地形:“黑瞎子洼西南方向,距离大约……五里。我们出来了,队长,我们真的出来了!”

陈峰却没有那么乐观。出来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找到林晚秋,要把情报送出去,要阻止佐藤……每一步都比在矿洞里更危险。

但他看着初升的太阳,感受着冰冷的空气,心中涌起一股力量。

还活着,还能战斗。

这就够了。

“走吧。”陈峰拄着拐杖,走进雪地,“去找我们的队伍。”

赵山河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

而在他们身后,黑瞎子洼的方向,一股黑色的烟柱正在升起,像不祥的征兆,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