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晨霜像撒了层碎盐,在枯黄的草叶上结得厚实。陈小九蹲下身,帮刘伯系紧草鞋的鞋带,心里微微发沉。这双草鞋还是在李家村时,村妇们用麻线帮着编的,鞋底已经磨得快穿洞了,怕是走不了多少路。
“过了这道梁,按李家村老丈说的,就该见着官道了。”刘伯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山梁,呵出的白气在嘴边凝成一团,又被风卷着吹散。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两日的山路实在太磨人。
第一道山梁还算平缓,两人走得还算顺当。可第二道山梁却陡得像架天梯,碎石坡上覆着层薄冰,脚踩上去“咯吱”作响,稍不留神就会打滑。刘伯的腿虽已能正常行走,却架不住连日奔波,昨夜在临时搭的石洞歇脚时,陈小九才发现他的脚踝悄悄肿起了个鸽子蛋大的包,按下去就是个深深的坑。
他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葛粉饼,掰了大半递给刘伯:“垫垫肚子,到了镇上就有热饭吃。”
葛粉饼是用在山洞里攒的葛粉做的,没糖,嚼起来干巴巴的,像在啃纸。刘伯却吃得很慢,把饼渣都舔得干干净净,末了还咂咂嘴:“比糙米香。”
爬上山顶时,日头已过晌午。山风像刀子似的刮着,陈九扶着刘伯在一块避风的青石后坐下,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在这时,刘伯突然指着远方山坳里的青灰色瓦顶,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看!那不是镇子吗?”
陈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跳——一道笔直的灰白线条穿过山坳,像被天神随手划下的墨痕,那是官道!道旁的屋舍密密匝匝,青瓦连绵成片,炊烟如带,在半空慢悠悠地舒展,竟是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是镇子!”陈小九数了数连片的屋檐,估算着总有百十来户人家,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村正说镇子依傍官道,行商的生意人多。”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陡,碎石坡上的薄冰被太阳晒得半化不化,滑得厉害。陈小九干脆解下腰间的布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让刘伯攥着,像牵牲口似的慢慢往下挪。脚底的碎石不时滚落,惊得林子里的寒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活了四十多年,倒让你这娃娃牵着走,传出去要被人笑掉牙。”刘伯喘着粗气笑,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又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等到了长安,我买头驴给您骑。”陈小九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还有点没说出口的笃定。
“还买驴?”刘伯咂嘴,一脸不信,“能有碗热汤面就知足了。”
走进镇子时,暮色已开始降下。官道穿镇而过,像条黑色的带子,把镇子分成两半。主街两旁的铺子大多还敞着门,杂货铺的幌子上绣着“南北杂货”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药铺门口摆着晾晒的草药,有当归、黄芪,还有些陈小九叫不出名字的,散发着苦涩的香气。
铁匠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瞬间就灭了,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印记。几个穿皮袄的商人牵着驮货的骡马,正往街角的客栈走,骡马脖子上的铜铃在寒风里叮当作响,与铺子里的吆喝声、说话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就这家‘悦来客栈’吧。”陈九指着一家挂着灯笼的客栈,门楣上的漆虽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却擦得干干净净。
刚跨进门槛,一股炭火混着肉汤的香气就涌了过来,把门外的寒气挡在外面。掌柜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留着两撇八字胡,见他们进来,他抬头打量了两眼——陈小九的道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刘伯的裤脚还沾着泥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掌柜的眼神顿时淡了些,语气也懒洋洋的:“住店?还是吃饭?”
“先住店,再要两碗热汤面。”陈九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柜台上,是李家村乡亲凑的盘缠里剩下来的,铜钱边缘已经磨得光滑。
掌柜的掂了掂铜钱,朝后堂喊了声:“两碗热汤面!”又从柜台下扔过来一串黄铜钥匙,钥匙链上还挂着个小小的木牌,写着个“七”字,“后院最里头那间,简陋些,凑合一晚。”
客房果然简陋,木板上铺着层薄薄的稻草,摸上去有点潮,墙角结着层白霜,映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像撒了层碎玻璃。陈九赶紧从行李里掏出火石,找了些枯枝,在屋子中央的炭盆里生起了火。火苗“噼啪”地舔着柴禾,渐渐旺了起来,两人围着炭盆搓手,暖意一点点从脚底往上爬。
隔壁桌的谈话声顺着门缝钻进来,断断续续的,带着点酒气。
“张大户家这几日怕是要愁白头了。”一个胖子嘬着牙花子,声音洪亮,“年关近了,要给长安吏部的大兄送年礼,挑了半个月还没拿定主意。”
对面穿青布袍的瘦子嗤笑一声,声音尖细:“往年送绸缎茶叶,今年听说长安城里时兴新鲜玩意儿。张大户前儿个让伙计去洛阳寻那波斯国的琉璃盏,结果路上被山匪劫了,空着手回来,气得他把伙计门牙都砸了,嗷嗷叫,半条街都听见了。”
“吏部那位爷啥稀罕物没见过?”胖子夹起块牛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我看呐,送啥都不如送真金白银实在,沉甸甸的,谁见了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