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任何一次死亡订单的警示都来得强烈。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
那是一种来自根源的剥离感,仿佛一棵树的根须正被人从它赖以生存的土地里一根根蛮横地扯断。
他生活、战斗、死亡又复活的这座城市,似乎正在遗忘他。
不,比遗忘更可怕,像是在主动地、有意识地将他驱逐出自身的记忆。
陈三皮没有犹豫,抓起背包,冲出了这间偏僻的诊所小屋。
他甚至来不及跟那位曾救过他命的老医生道别。
门外,天色阴沉,空气湿冷得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海绵。
他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奔向那片据说隐藏着流星坠落秘密的荒原。
但此刻,他却调转方向,朝着那座他曾发誓再不踏足的城市狂奔而去。
他必须回去,至少,在被彻底“删除”之前,完成最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夜色深沉,小诊所的厨房里,一盏孤灯亮着。
陈三皮沉默地站在灶台前,锅里“咕嘟”地冒着热气,是杂粮粥特有的朴实香气。
他煮了整整一锅,用了诊所里能找到的所有豆子和米。
这是他三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多晚、多累,甚至在执行那些九死一生的订单前后,他都会为自己煮一锅这样的粥。
粥熬得烂熟,他盛出满满两碗。
一碗放在了诊所那破旧木门的门槛石阶上,夜风吹过,带走一丝热气。
另一碗,他端到窗边,就着窗外沉寂的夜色,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将这味道刻进骨子里。
他吃掉了大半碗,直到碗底只剩下最后一口。
他没有吃完,而是端着碗走回灶台,将那最后一口粥倒回了锅底。
锅里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粥,那一口落下去,与锅底的余温相融。
这不是为了“幽冥食录”,也不是为了投喂任何鬼神。
它早已超越了仪式,变成了一种类似刷牙、洗脸的本能,一个证明他——陈三皮,还活着的坐标。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最后一口粥落入锅底的刹那,某种无形的共鸣被触发了。
从城中村拥挤的握手楼,到市中心高耸的公寓,再到郊外零散的自建房,十七个原本黯淡的能量光点,在安宁局的城市光脉图谱上,如同被同时点亮的星辰,齐齐亮起微光。
它们闪烁的频率完全一致,犹如十七颗心脏在同步搏动。
北山,废弃的焚化炉旧址。
冲天的烟囱像一根刺向铅灰色天空的黑色墓碑。
林小满彻夜未眠。
他亲手在这里立起了一块粗糙的石碑,名为“终程碑”。
碑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用最锋利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凿下了数十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代表着外卖骑手身份的工号。
他们都是在“禁睡”时代初期,失联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夜行会成员。
今天是他们的“头七”,按照旧俗,该有人为他们引路。
林小满本想请陈三皮来主持这个简单的仪式,那个男人虽然从未承认,却早已是所有夜行骑手心中默认的“师父”,是这条路的开辟者。
然而,他得到的回复却是——人已启程,归期未定。
冷风卷着山间的湿气,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他望着那条通往山下的、空无一人的盘山路,沉默良久,忽然掏出手机,按下了夜行会内部频道的群发键。
他没有打字,而是录下了一段语音,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师父的最后一单,由我们接力完成。”
消息发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仅仅几分钟后,城市各处,二十多名夜行会的骨干成员几乎同时有了动作。
他们冒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暴雨,从各自的据点出发,每人携带一份刚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奔赴不同的社区。
他们的目的地各不相同,但串联起来,却是一条早已被废弃三年的配送路线。
那是陈三皮刚成为骑手时,系统给他分配的、最偏僻也最难跑的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