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变得黏腻,仿佛裹挟着某种看不见的污秽,正随着风,悄无声息地飘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物理上的肮脏,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霉变。
一种当信任的根基被抽走后,在人群中悄然滋生的、名为猜忌的瘟疫。
三天后,瘟疫爆发了。
西市冻肉库,这座城市的“心脏”,第一次出现了杂音。
一个女人在领汤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根黑色的、半寸长的细丝,在灯下颤抖着展示给众人:“这是什么?这是头发!”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根细丝上。
掌勺的老吴脸色铁青,他放下大勺,走过来捻起那东西,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沉声道:“这不是头发,是麻线。”
然而,解释是无力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饥饿与恐惧的土壤里疯狂扎根。
“麻线怎么会跑到锅里去?”“谁知道是不是头发?”“昨天我就觉得汤味有点怪……”
窃窃私语像黏稠的蛛网,迅速缠住了整个共炊点。
第二天,流言升级了。
有人说在汤里闻到了淡淡的药味,“跟安宁局那些人喷的消毒水一个味儿!”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比一根头发致命。
它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这座民间堡垒的纯洁性——他们是不是被“招安”了?
这锅里的东西,还是不是“自家的”?
尽管没有任何人因此生病或中毒,但效果立竿见影。
往日里排队能绕冻肉库一圈的人流,骤然减少了三成。
人们宁愿回家啃干粮,也不愿再喝这口“说不清”的热汤。
老吴急得满嘴起泡。
他是务实了一辈子的厨子,只会用食材和手艺说话。
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攻击,他束手无策。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铁铲刮下锅底厚厚的锅巴以示清白;他把所有配料,从盐到干姜,一字排开放在案板上任人检查;他甚至舀了一锅清水,当众烧开,让大家挨个上去闻,证明锅本身没有异味。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信任,就像一面摔碎的镜子,即便拼凑起来,裂痕也永远存在。
司空玥在这片压抑的氛围中沉默地观察了两天。
她没有去质问那个尖叫的女人,也没有去安抚暴躁的老吴。
她像一个幽灵,混在稀疏的取餐人群里,只是听,只是看。
她的调查无声无息。
那根所谓的“头发”,她轻易就追溯到了源头——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前一天把美术课上用剩的黑色毛线团塞在口袋里,取餐时不小心掉了一截在自己的空碗里,后来连着残羹剩饭一起被倒进了泔水桶。
而所谓的“消毒水味”,则来自于一个患有老寒腿的退休工人,他每天都会用一个小布包,装着自己配的中草药,偷偷放进分到手的汤里多煨一会儿。
一切都是巧合,被猜忌发酵成了阴谋。
但司空玥知道,这绝非偶然。
敌人学聪明了。
他们不再试图收走你的锅,因为那会激起所有人的反抗。
他们选择往你的锅里,扔一根看不见的头发,一缕闻不见的气味。
他们要动摇的,是人心。
第三天傍晚,她终于锁定了目标。
流言的传播路径异常集中,几乎都源自两个固定的取餐时段,从两个彼此靠近的闲聊角落里扩散出来。
说话的总是那几张面孔,他们从不主动宣扬,只是在旁人抱怨时“不经意”地添上一句。
他们的眼神飘忽,语气笃定,那份笃定里没有真正的相信,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熟练。
司空玥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旧棉袄,戴上口罩,端着一个空碗,挤进了其中一个对话圈。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碗里的残渣,用一种疲惫而惊恐的语气自言自语:“完了……这世道,盐都不能信了。听说北桥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自己从石头缝里刮盐霜了,就怕上面在盐里加东西。”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正在搓手的瘦高个立刻像被按了开关一样接上了话:“何止是盐!我跟你说,油里也有问题!你没发现最近的锅底有时候会泛蓝光吗?那是追踪剂!安宁局的新玩意儿!”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一圈人听清。
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司空玥的视线从碗沿上方缓缓抬起,记下了他,以及旁边两个立刻点头附和的人的面部特征。
当晚,通过安宁局内部的人事档案数据库,三人的身份水落石出——全都是一周前,因“纪律松散、不服从管理”被清退的安宁局外围协管员。
她没有立刻揭穿他们。
那样只会让他们变成“被官方迫害而说出真相的英雄”,坐实谣言。
她找到了正在独自擦拭那口冰冷大锅的老吴。
“吴师傅,”她平静地开口,“我们办个‘开坛日’吧。”
老吴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脸不解。
“后天,年终倒数第三天,”司空玥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贴个告示,说灶点要添一种新调料,但数量不够。请每家每户,自愿带一小碟自己家里最得意的调料过来——咸菜、辣酱、豆豉、芝麻盐,什么都行。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封,试味,然后混煮成一大锅‘百家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