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穿着褪色蓝色工装服的虚影,如同广场上从未熄灭的余烬里升腾起的幻象,在阴冷的风中摇曳不定。
他们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静默地伫立在巨锅的四周,仿佛一群跨越了时空的守墓人,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太久的交接。
陈三皮没有看他们。
他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被压缩成了倒扣锅底上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纸质标签。
陈建国。
他蹲下身,视线死死钉在那三个字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瞬间被风化的石雕。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十分钟。
他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一遍遍默念这个名字的过程中,被寸寸拉紧,绷到了极限。
母亲总是在下雨天絮絮叨叨地提起这个名字。
她说,你爹是个老实人,就是命不好。
医院后勤科送餐的,为了多挣几块钱的加班费,大半夜还往住院部跑,结果在路上突发心梗,人就没了,连手上那份给病人的盒饭都没送到。
送饭的。
盒饭。
没人告诉他,父亲送的不是给活人的饭。
没人告诉他,父亲跑的不是医院的路。
更没人告诉他,父亲的“猝死”,可能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一种冰冷彻骨的荒谬感,混杂着迟来的、火山爆发般的悲恸与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不是第一次死,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真相,但这比任何一次都要残忍。
原来他走上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狗屎运的奇遇,而是一场跨越了三十年的、被精心掩盖的继承。
他缓缓从胸口最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块被油渍和汗水浸透、边缘烧得焦黑的布条。
这是他小时候从父亲的遗物箱里偷偷藏下的唯一念想。
一块从工牌上撕下来的角,上面用最老式的绣花机,绣着半截模糊的字样:“…勤科配送员”。
他将那块焦黑的布条,颤抖着,凑近了锅底那张标签。
布料的材质,针脚的走向,褪色的程度,甚至边角被磨损出的独特毛边,都与那张标签剥落处的痕迹,分毫不差地吻合在一起。
像两块破碎的符节,在三十年后,终于严丝合缝。
真相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捅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搅。
陈三皮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野兽受伤时的呜咽,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整个人瘫跪在了冰冷的锅底上。
同一时间,在城市另一端坍塌的商业中心废墟上,司空玥正艰难地跋涉。
高跟鞋早已不知所踪,她赤着脚,踩在混杂着玻璃碎渣和钢筋的瓦砾上,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血印,但她仿佛毫无知觉。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光的晶体。
那是她从碎裂的“观烬镜”核心中,用家族秘法强行提取出的最后一缕“记忆残影”。
找到一处相对平坦的断墙,她靠坐下来,毫不犹豫地将那块尖锐的晶片,用力按向自己的太阳穴。
一阵尖锐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刺痛传来。
司空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但眼神却愈发专注。
她强行激活了司空家代代相传的禁术——“溯忆锚定”。
以自身精神力为燃料,追踪一件物品上残留最深的因果执念,回溯其源头。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秘术,稍有不慎便会意识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中,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活死人。
但她顾不上了。
陈三皮掀翻巨锅的疯狂举动,以及那枚ch000编号牌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她之前所有的分析和推论,都漏掉了一个最关键的环节——原点。
眼前无数破碎的光影飞速闪过,像是老旧的胶片电影在疯狂倒带。
城市的喧嚣、灵异的尖叫、禁睡时代的恐慌……一切都在急速后退。
最终,画面定格。
时间:三十年前。
地点:赤峰市第三人民医院,后勤锅炉房。
一场罕见的流星雨划破宁静的夜空。
其中,一颗最小、最不起眼的赤色流星,拖着细微的焰尾,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精准地砸穿了锅炉房那片石棉瓦屋顶,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不是一块陨石,而是一枚拳头大小、仿佛由凝固的血液构成的、不规则的暗红色晶体碎片。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服,正在给锅炉添煤的夜班工人,被这声响惊动。
他放下铁锹,好奇地走过去,借着炉火昏黄的光,看清了那块还在微微发烫的“石头”。
那人,正是三十年前,面容还带着几分憨厚朴实的陈建国。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触碰了那枚碎片。
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一个冰冷、机械,却又带着一丝初生般生涩感的合成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高浓度‘未尽’执念……正在匹配服务协议……”
“服务类型:个人配送。”
“是否开启?”
陈建国吓得猛然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锅炉房里只有他自己和呼呼作响的炉火。
他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出现了幻听。
可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带着绝对的逻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