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意，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又带着某种刺骨的湿冷，仿佛能无视一切物理阻挡，直接渗透进人的骨髓深处。
脚下的大地，不再是轻微的震颤，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那声音来自地壳的最深处，像是一头被亿万道枷锁囚禁了无数岁月的远古巨兽，正从沉眠中苏醒，用它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一下，又一下，狂暴地撞击着束缚它的牢笼。每一次来自地心的恐怖搏动，都让工地废墟上那些散落的钢筋、混凝土碎块如同炒豆子般剧烈地跳跃、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哒”声响。
所有人的心脏，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大地的心跳而收缩。
碑心祭坛之上，石灵男那伟岸的身躯，如同一尊历经了万古风雨洗礼的雕像，岿然不动。他身上那些原本因长久封印而显得暗淡无光的石质纹路，此刻竟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迎来了甘霖，内部有熔金般的暗金色光泽在缓缓流淌、奔腾！这光芒与他脚下祭坛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符文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交相辉映，将整个祭坛映照得庄严肃穆，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没有回头，但那沉稳、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淡漠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
“三处维系此地气运的隐秘节点，已全部由我族秘法唤醒，沉寂千年的地脉之气，正在重新归流、汇聚。”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身无关的事实，“但，要完成这‘遗迹’最后的权限绑定，让碑界真正认主，还需要一道最关键的程序——以‘灵使之血’为引，浇灌这座古阵的真正核心，也就是我脚下的……阵眼。”
他的目光，沉稳地穿过因能量激荡而微微扭曲、摇曳的空气，最终，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陈默的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祈求，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坦然。
“我乃石灵一族当代长子，”石灵男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关于自身命运的判决书，“此身，自诞生之初，便承载着守护此碑、等待真命碑主降临的使命。如今，使命即将完成，正是我……回归本源之时。”
“不行！”
陈默几乎是想都没想，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他猛地一步踏前，周身原本平和的气流，因其骤然爆发的决绝意志而瞬间变得凝滞、沉重起来！“你才刚刚从那该死的千年寒冰封印里挣脱出来，呼吸到这世间的自由空气才多久？我陈默，绝没有让刚刚救出来的同伴，转头就去送死的道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石灵男，“告诉我，一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石灵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张由最坚硬岩石雕刻而成的、本该毫无表情的面庞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得偿所愿的解脱，和一种即将完成最终使命的释然。
“陈默。”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直呼其名，“你救我妹妹灵霜，脱离那蚀骨噬魂的千年寒冰之苦，此乃第一恩。”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你更以无上意志与机缘，净化了被邪力污浊、陷入疯狂的我族之王，洗刷了我石灵一族蒙受的千古耻辱，此恩……重于泰山。”
他顿了顿，岩石般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汲取最后的力量。
“从你完成这两件事的那一刻起，你，陈默，便已是我石灵一族上下，心甘情愿、发自灵魂认可的……唯一碑主。”他的语气变得愈发低沉，也愈发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哲理，“但是，一座真正的‘碑界’，要想从此屹立于世，不惧风雨，万古长存……它需要一个坚实无比的地基。”
他的目光扫过祭坛下每一个人震惊而悲痛的脸，最终定格在陈默那双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眸子上。
“而这个地基……”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远古的钟鸣，“需要有人——先倒下。”
“轰！”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柄无形的、燃烧着命运火焰的重锤，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说的……恐怕是真的。”苏晚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在此刻死寂的氛围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她手中的战术平板正散发着微弱的白光，屏幕上，展示着一页明显是刚刚紧急调取出来的、泛黄的古籍扫描图。上面的文字弯弯曲曲，古奥难懂，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但其中几行最关键的文字，被她用醒目的红色线条精准地标注了出来。
“根据这本《万碑源流考》的残篇记载，”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学术性的严谨，却掩不住那丝沉重，“传说在不可考的年代，初代碑主登临至高权位之时，并非一帆风顺。曾有风、火、石三位天生地养的灵使，感念其德，自愿献祭己身，以自身的血肉、魂灵为最高祭品，才真正沟通、开启了神秘的‘碑界本源’！”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九根沉寂的石柱和古老的祭坛，声音愈发低沉：“也正是凭借这三位灵使的牺牲，碑界才最终拥有了吞吐天地能量、自成一界的无上伟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力按下了平板的电源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这不是系统冷冰冰的、程序化的提示，陈默……”她抬起头，目光沉重而复杂地看向陈默，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似乎是……这块石碑本身所蕴含的……古老意志。是构成它存在基础的……核心规则。”
“意志？狗屁的意志！”一旁的老周猛地低吼出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将他那根特制的合金战术长棍捏得咯吱作响，仿佛要将它生生捏断！“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就不能集合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强行破开这狗屁阵法，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激活它吗？！”
他不信命！更不接受这种所谓的“牺牲”！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一直静静站在陈默身后，仿佛与周围悲伤氛围融为一体的灵霜，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冰冷而震颤不止的地面上。
她那双纤细白皙、仿佛由冰雪雕琢而成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与悲伤，触碰着脚下不断传来悲鸣的大地。
冰蓝色的眼眸中，再也不是往日的清澈与灵动，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不断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尘土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哥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飘散，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与整个大地同频共振的、深入骨髓的悲伤。“我……感觉到了……地脉……在哭泣……”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祭坛上那道决绝的身影，“它……它在渴望……渴望一份……能够承载它、引导它的……归宿……”
这一刻，所有的争辩，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可能”与“但是”，都在这来自地脉本身的悲鸣与少女血浓于水的共鸣面前，彻底失去了意义。
灵霜那源自血脉的感知，苏晚晴找到的古老而确凿的文献记载，以及石灵男那坦然赴死、回归本源的决绝……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道冰冷、残酷，却无法用任何凡人之力去撼动、去逾越的……规则。
这是属于“碑界”最古老、最核心的规矩，是它存在的基石。
陈默，沉默了。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
石灵男那如同山岳般坚毅、仿佛承载了所有宿命的背影；
苏晚晴那双充满了理性分析后的沉痛与无奈的眼眸；
老周那紧握长棍、因极度不甘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最后，是跪伏在地、仿佛与脚下这片悲泣大地融为一体的、那个纤细而悲伤的身影——灵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胸中那股如同岩浆般翻腾不休的怒火、那股想要打破一切规则的不忍与冲动，在与这冰冷的现实进行着最激烈的搏杀。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化作了一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重逾千钧：
“好。”
“如果……这就是‘碑’的规矩……”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祭坛上的石灵男，眼中所有的挣扎都已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决意。
“我陈默……便承下这份血债。”
这份以生命为代价的血债，他……认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道无形的契约就此签订。
陈默不再犹豫，翻手之间，那枚温润古朴、与他心血相连的碑心令已然出现在掌心。
而祭坛之上的石灵男，在得到陈默这最终的许可后，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最后的牵挂与枷锁。
他骤然仰天，发出了一声豪迈至极的大笑！
那笑声洪亮、坦荡，瞬间冲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悲凉之气！
“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盘膝端坐于祭坛最中心、那个象征着阵法终极奥秘的“阵眼”之上！
“碑主！”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陈默，那目光中，是毫无保留的托付与信任。随即，他的目光越过陈默，落在了跪倒在地的妹妹身上，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最简短的嘱托：“护好她……护好……此碑。”
下一刻，他不再有丝毫迟疑，凝聚了石灵一族全部力量与意志的双掌，猛然拍击在身下的祭坛阵眼之上！
“轰——！”
仿佛某种亘古存在的开关被彻底打开！
他那具号称坚不可摧、万法不侵的石灵之躯，猛地爆发出亿万道刺目欲盲的金色光芒！光芒的核心，正是他的心脏位置！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响起！如同精美的瓷器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内部撑破！
无数道蛛网般密集的金色裂痕，以他的心脏为原点，疯狂地向他躯体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炸裂！
紧接着，更加璀璨夺目、仿佛凝聚了太阳核心光辉的金色光柱，从那些崩裂的伤口中，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瞬间将整个幽暗的地下空间，照耀得宛如神圣降临的白昼！
在所有人心碎的目光注视下，一枚约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无比纯粹、无比深邃的金色、内部仿佛有液态能量在缓缓流淌的菱形灵核，从他已然完全裂开的胸膛之中，缓缓地、庄严地悬浮而起，定格在半空之中。
那其中蕴含的，是石灵一族长子，积攒了千年岁月的生命本源与灵魂精华！
“碑主……”石灵男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平静，“……来世……再见了……”
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那枚悬浮的金色灵核，在达到能量顶点的刹那——
轰然炸散！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只有一片极致到仿佛能净化一切、包容一切的……纯粹光明！
那光明，温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伟力。
炸散开的，是亿万点金色的光雨。
这些光雨，仿佛每一滴都拥有着自己的意识与使命，在空中稍作盘旋，便化作一道道奔腾不息的金色洪流，发出悦耳的、如同天籁般的嗡鸣声，精准无比地、争先恐后地注入祭坛周围，那九根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仿佛早已与岩石无异的巨大石柱之中！
“嗡——！！！！”
就在所有金色光雨没入石柱的同一瞬间！
整个地脉，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点燃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