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如刀,刮过来岛通总汗湿的额角,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冰火交织的焦灼。池田利隆那冰冷如铁的军令犹在耳边回响,字字如锤,砸得他肝胆俱颤。吉胤殿下若有不测,他如何向森老爷交代?又如何面对那位虽已“玉殒”、实则……他不敢再想。松姬的身影,连同她断药时那万蚁蚀骨般的凄厉惨叫,如同鬼魅般缠上心头。
是了,他确有愧,昔日冬日落海为她拾取珠花的少年情愫,早已在冷漠与利用中消磨殆尽,此刻却化为鞭挞灵魂的荆棘。
“驾!”
他再无犹豫,猛地一夹马腹,策马朝着中军大营方向狂奔而去。马蹄踏碎冻土,沿途经过数座羽柴军砦堡,但见灯火通明,橹楼上弓矢反光森然,寨门紧闭,戒备之森严,远超平日。偶有巡夜骑兵小队厉声喝问,验明身份后方才放行,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让来岛通总心中惊骇更甚——中纳言殿下此番,绝非寻常应对!
及至羽柴本阵那座依山而筑的巨大砦堡前,气氛更是肃杀如铁。黑影幢幢,不知多少双眼睛自垣墙箭孔后窥视。
“来者止步!下马!”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自橹楼传来,正是以刚勇着称的柴田胜重。
来岛通总急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扬声高喊:“在下来岛通总!单人独骑,有十万火急军情面禀中纳言殿下!望柴田様行个方便!”
“来岛様?” 柴田胜重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军令如山,无中纳言殿下朱印,夜禁之时严禁通行!汝岂不知?!”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破空锐响,一支羽箭已钉在来岛通总马前数步之地,箭尾剧颤!这是最严厉的警告。
来岛通总心头一凛,知不可硬闯,立刻翻身下马,高举双手:“胜重様!军令如山,通总岂敢不知!然事态紧急,关乎吉胤殿下安危与水军存续!请容某自证清白!” 说罢,他迅速从鞍旁取下备用的松明火把,就着马鞍旁的引火绒点燃,随即翻身上马,高举火把,绕着砦堡正门前的空地奋力驰骋一圈。跃动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出他形单影只的身影,以及空旷的四周。
橹楼上沉默片刻,柴田胜重再次发声,语气稍缓:“既如此……得罪了!” 只听绞盘转动之声,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竹制吊笼自垣墙上缓缓放下。
来岛通总弃马,步入笼中。升至墙头,甫一踏足橹楼地板,数名精锐足轻便持枪围上。柴田胜重按刀而立,面色冷峻:“通总様,非是某不信你,军中严令如此,彻夜往来,不得不防。” 他一挥手,“暂且委屈了。”
来岛通总心知这是必要程序,黯然点头:“胜重様职责所在,通总明白。” 说罢,主动伸出双手,任由军士用麻绳在腕上缠了两圈,缚得不紧,却是一种明确的拘束。
柴田胜重见状,神色稍霁,亲自在前引路:“随某来,殿下……尚未安寝。”
穿过层层岗哨,越是靠近本阵核心的大广间,空气中那股清苦的汉方药味便愈发明显。然而,在这药味深处,来岛通总却隐隐嗅到了一丝极其熟悉、曾令他夜不能寐的、略带甜腻的异样气息——那是经年累月服用“南蛮吐泻药” 后,从人体深处透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作为曾经的丈夫,他太清楚这气味意味着什么:松姬(如今的“吉良晴”) 的“药癖”已深入骨髓,此刻恐怕正在经历着可怕的“药性发作”。一股混杂着愧疚、怜悯与无力回天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让引路的柴田胜重看到自己瞬间失神的模样。
室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药味。福岛正则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巨熊,焦躁地在榻榻米上踱步,每一次落脚都让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羽柴赖陆则与结城秀康相对而坐,凝视着棋盘,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这方寸之地无关。
来岛通总的到来打断了正则的脚步。他猛地转身,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锐利地刺向来岛通总,竟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仿佛想从这个前夫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鼻息,又颓然坐回原位,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赖陆并未抬头,只是平静地落下棋子,声音清冷地打破了沉默:“姨丈夤夜单骑闯营,可是未闻吾之军令?”
来岛通总立刻伏身行礼,急声道:“殿下明鉴!外臣万死不敢!实是情势骤变!吉胤殿下中敌诱敌之计,已亲率麾下出砦追击岛左近去了!此刻恐已陷入重围!吉胤殿下若有闪失,臣百死莫赎,更恐惊扰御母堂殿下静养!恳请殿下速发援兵!”
“吉胤他……!” 福岛正则闻声再度暴起,巨大的身躯因愤怒和担忧而微微颤抖,他瞪向来岛通总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责问。
赖陆静静听完,脸上无波无澜,只微微颔首:“姨丈辛苦了,案情已知。且先退下歇息,待军情核实,自有区处。”
柴田胜重将忧心忡忡的来岛通总带离后,障子门再次合拢。
结城秀康执起白子,缓声道:“敌之目标,果是吉胤殿下。然,其兵力不过数百,袭扰有余,围歼不足。大阪空有十万之众,若真欲行擒王大计,岂会只出此微力?秀康仍以为,此乃声东击西之佯动。”
就在这时,奥向深处再次传来女子因“药癖”发作而无法抑制的、充满痛苦的呜咽与撞击声。福岛正则浑身剧震,几乎要冲向内室。
“够了!” 他猛地扭身,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因极力压抑而颤抖,双目赤红地瞪向赖陆,“虎千代!我的……中纳言殿下!” 他改换了称谓,显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你听不见吗?!你母亲她……她快撑不住了!若是此刻再闻吉胤噩耗,便是要了她的命啊!”
他几步抢到赖陆面前,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棋案上,语速快得几乎语无伦次:“我不动用大军!绝不!只……只予我四十骑!不,三十骑也成!都是我一手带出的福岛旗本,绝对精锐!我亲自带队,突进去,救了吉胤就回来!绝不恋战!算为父……算臣求你了!” 他眼中满是父亲的焦虑与老将的恳求,混杂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