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贺谷重经深深看了吉胤一眼,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多贺谷一走,屋内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方才的庆功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无形的压力。堀尾忠氏与水谷胜俊面色更为凝重,来岛通总也放下了酒杯。
村上吉胤坐回主位,拿着那卷感状,觉得有些烫手。他强笑一声,试图挽回气氛:“看来少将様亦是关爱我等。罢了,今日诸位也辛苦了,既如此,便早些回营安歇,谨守岗位便是。”
众人闻言,皆知宴饮已无法继续,遂纷纷起身告退。片刻功夫,方才还喧闹无比的长屋,便只剩下村上吉胤一人,对着跳跃的灯烛,以及那卷仿佛带着警示意味的感状。屋外寒风呼啸,更添几分孤寂与寒意。
多贺谷重经如何离去自然不必详表,长屋内的喧嚣彻底散去,只余灯花噼啪作响。村上吉胤独坐主位,案上那卷朱印感状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结城秀康的警告言犹在耳,如同在滚烫的炭火上浇了一瓢冷水,让他心头那股因庆功和奉承而升腾的暖意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被轻视的愠怒。
“谨防夜袭?不可轻易出战?” 他冷哼一声,霍然起身,“我营中儿郎皆是百战锐卒,岂是纸糊的?结城少将也未免太过小心!”
他抓起案上的佩刀,大步走出长屋。腊月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精神一振,却也吹得他一个激灵。营地里,篝火星星点点,值守的士卒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影影绰绰。白日的厮杀过后,疲惫笼罩着营地,除了巡夜队伍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传来的偶尔响鼻,四周一片沉寂,甚至……沉寂得有些过分。
吉胤按刀巡营,目光扫过那些倚着栅栏打盹或围坐篝火旁低声交谈的士兵。他看到白日里那些在长屋内角力嬉戏、生龙活虎的水夫,此刻也大多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一股混合着酒气、汗味和未散尽的血腥气的浑浊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都打起精神!” 吉胤皱眉,对一队巡哨的小头目喝道,“结城少将有令,严防敌军夜袭!”
“是!殿下!” 小头目连忙躬身应答,但眼神中难掩疲惫与一丝不以为然。吉胤看在眼里,心中更是不悦。连番征战,士卒早已人困马乏,结城秀康远在中军,岂知前沿将士之苦?一味强调守备,岂不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继续前行,来到营盘边缘,望向远处漆黑一片、如同巨兽匍匐的大阪城轮廓。日间战斗的场景不由得浮现脑海——
那时,羽柴本阵的葡国巨炮第三次轰鸣,炮弹精准地撕裂空气,狠狠砸在大阪小天守的同一处梁柱上。刺耳的断裂声后,是轰然倾颓的巨响,卷起漫天烟尘。结城秀康的军配挥下,法螺与太鼓声震四野,户田康长那粗野的狂吼仿佛还在耳边:“儿郎们!随老子杀进去,帮赖陆公夺了那淀殿来快活!” 军心却为之一振。
他当时奉命率第二阵跟进,督促部下加速填平外堀通道。眼见户田康长所部与守军杀得难解难分,那面醒目的“对蝶纹”旗印突然出现,一个年轻将领跃马冲出,高喊“我乃大谷吉胤,谁敢与我一战!”——竟与己同名!紧接着,又冲出一将,似是其弟木下赖继。而后,便是大谷吉继那坐在肩舆上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阵后,虽隔得远,那份沉静却带着莫名的压力。
岛清兴与户田康长捉对厮杀,骂声清晰可闻:“背主之贼!天下谁都可降他赖陆,唯独你户田康长不行!主家被赖陆灭了满门,你竟助纣为虐!” 这话如同毒刺,连他听了都觉得刺耳。结城秀康催促本多忠胜出击,他远远瞥见那位“鬼平八”脸上瞬间闪过的不自然。
然后,便是那大谷吉胤(吉治)欲偷袭户田康长,被户田一箭射中。自己当时血气上涌,觉得机会来了,拍马挺枪便冲向那肩舆上的大谷吉继,口中大喝:“刑部少辅!在下村上弹正忠吉胤,借汝头颅一用!” 一枪刺去,那病秧子竟只以铁扇格挡,虽被震得肩舆晃动,却未被刺中。再欲补枪,岛清兴已如鬼魅般杀到,户田康长追之不及。是来岛通总姐夫一把攥住了岛清兴的长枪,木下赖继对上姐夫,自己则对上了岛清兴。
真正交手,才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岛清兴的枪法刁钻狠辣,自己仗着年轻力猛,竟也占不到半分便宜,反而被逼得有些狼狈。幸好水谷胜俊及时下令铁炮齐射,逼退了岛清兴。撤退时,岛清兴回身一箭射伤了户田康长。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远处本多忠胜那石破天惊的一箭——隔着近两百步,一箭射翻了……射中了大谷吉继的肩舆附近,引得敌军一阵慌乱。
“名将?哼……” 吉胤收回望向大阪城的目光,嘴角撇了撇。岛清兴虽勇,不也败退了吗?本多忠胜箭术虽神,大谷吉继不也……他下意识地认为吉继只是受了惊吓或轻伤。在他看来,日间一战,己方虽未破城,却也打得对方精锐尽出,连大谷吉继这等人物都不得不亲临一线,最后靠铁炮齐射才稳住阵脚。赖陆公的舅父,村上吉胤,在此战中,可是正面冲阵,与名将交手,毫不逊色!
这番回想,让他心中因结城秀康警告而生出的些许阴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灼热的自信,甚至是一丝对“过于谨慎”的中军将领的轻蔑。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的长屋。
“来人!” 他朝外喊道。
一名近侍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夜巡照旧,加倍警惕。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他顿了顿,想起结城秀康的叮嘱,又补充道,“尤其是靠近林缘和河道方向,多派暗哨。去吧。”
“是!” 近侍领命而去。
命令是传达了,但吉胤内心并不真认为敌军还有能力发动像样的夜袭。日间激战,守军损失不小,那位大谷刑部说不定都已重伤,哪还有余力?多半是结城少将用兵谨慎惯了。
他褪去阵羽织,只着单衣,坐在案前,再次拿起那卷感状看了看,随手丢在一旁。然后,目光落在了箭壶中那支特制的丸根箭上。他抽出箭矢,手指抚过冰冷的箭簇和笔直的箭杆,心中盘算着明日战事,或许还能再觅得机会,立下更大的功勋,让赖陆公,也让姐姐们看看……
思绪纷杂间,日间的疲惫和酒意渐渐涌上。屋外寒风呼啸,更显屋内灯火的温暖。他打了个哈欠,吹熄了案头灯烛,只留墙角一盏长明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晕,然后和衣躺在了铺位上。铠甲并未完全卸去,佩刀就放在手边——这是武人的习惯,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戒备。
长明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单调的报更声,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轻响。营地里,除了这些声音,万籁俱寂,甚至能听到雪花开始静静飘落,附着在帐篷上的细微声响。
在这片似乎一切正常的寂静中,村上吉胤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并不知道,就在这片被他视为“不足为虑”的夜色深处,几双如同猎豹般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了他所在的这座灯火已熄的长屋。岛左近精心挑选的尖兵,正利用地形和夜色的掩护,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清除着外围的暗哨,一步步向着营地核心渗入。
而更远处,真田信繁率领的赤备骑马队,人衔枚,马裹蹄,如同暗红色的潮水,已在预定的出击地点悄然集结完毕,所有骑士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大阪城方向,等待着那约定的信号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