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倒下。主帅若倒,军心顷刻即散!
他粗暴地抢过身旁一名吓呆了的使番(传令兵)腰间的水壶,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清水。冰水混合着口中的血腥味滑入喉咙,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气血和呕吐的欲望。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喊出来。他转向周围那些同样被震得东倒西歪、面露惊恐的士卒,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尽管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吼声微弱得如同叹息:
“蹲下!全体——蹲下!紧贴女墙!!”
他失去了听觉,但身体的其他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炮弹掠过上空时,空气被剧烈压缩、扰动而产生的气流。那是一种皮肤能感知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强变化,仿佛死神每一次都擦着头皮飞过。
咻——轰!
又一发炮弹击中不远处连接两座橹楼的空中廊桥——那是一座用粗大铁索和木板悬空搭建的通道。
爆炸的气浪和横飞的弹片瞬间将几名正奔跑着试图从危险橹楼转移至另一座的铁炮足轻吞没!他们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猛地掀飞出去,发出无声的惨叫,朝着数十米下的地面坠落。
三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听不到任何落地的声响,只有一片死寂的恐怖。
那廊桥剧烈摇晃,但主要承重的铁索并未断裂。结构上,它依然是安全的,甚至是此刻最快速的转移通道!
三成指着那摇晃的廊桥,对着身边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大吼(他自以为在吼):“走那里!快!从廊桥撤到对面橹楼!不要留在原地等死!”
然而,士兵们看到的,只是治部少辅様狰狞充血的面孔和无声开合的嘴唇。他们刚刚目睹了同袍被从这“鬼桥”上炸飞坠亡的惨状,巨大的恐惧已经彻底攫住了他们。没有人敢再踏上那摇晃的、仿佛被诅咒了的通道。
他们反而如同受惊的鼠群,纷纷扭头,沿着相对“安全”的、建于城墙之上的固定渡橹(覆盖式走廊) 向后方溃退。
“不!回来!别去那边!” 三成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急得几乎要喷出血来。他看得分明,敌军炮火正在延伸,下一个覆盖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那条毫无遮蔽、结构相对脆弱的固定走廊!
他的预感瞬间成真。
轰隆!!!咻——轰!
一连串精准的炮火,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狠狠砸在了那段挤满了溃退士兵的渡橹之上!
木石结构的廊顶根本无法承受重炮的直击,在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中轰然坍塌!顷刻间,烟尘冲天而起,将整段走廊连同其中绝望的人群彻底埋葬。惨叫声被炮声和耳鸣掩盖,但那种毁灭的景象,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冲击力。
完了。
石田三成呆呆地望着那片废墟,充血的双眼里,最后一丝试图维持秩序的光彩,熄灭了。
他赖以维系防御的指挥体系,他试图保护的士兵,他坚守的这座城池的秩序,正在他眼前,被这冰冷、精准、毫不留情的炮火,一寸寸地、彻底地碾为齑粉。
就在石田三成望着那片废墟,心神几近溃散之际——
“起来!都给我起来!混账东西!躲在这里就能活命吗?!”
一声如雷的暴喝穿透了嘈杂的战场和耳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只见一名身着绀糸威胴具足、头戴一顶耀眼的金箔押熊皮锹形前立兜的威猛武将,正领着一队精锐母衣众,沿着城墙大步冲来。正是毛利胜永!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片镰枪的枪柄,毫不客气地捅、砸、推搡着那些蜷缩在女墙下、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足轻和铁炮手。
“回到狭间去!握紧你们的铁炮!弓矢上弦!敌军若趁炮击攀城,尔等皆为砧板之肉!” 胜永怒目圆睁,声若洪钟,强行驱赶着溃散的士兵回到各自的射击岗位。他的出现,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这一小片区域的混乱。
胜永目光锐利,很快便看到了倚靠着炮身、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石田三成。当他看清三成从兜鍪边缘渗下、染红了半边脸颊的鲜血,以及那双充血近乎骇人的眼睛时,大惊失色!
“治部少辅様!” 胜永一个箭步冲上前,顾不上礼节,双手猛地扶住三成的双肩和脸颊,焦急地凑近大吼,“您受伤了?!您的眼睛!?”
三成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一张模糊而焦急的面孔凑近,声音如同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沉闷而扭曲。但他从对方的口型和神情,明白了意思。
他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推开胜永的手,艰难地抬起一只不住颤抖的手,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的“噤声”手势。他不能让人看出主帅已近乎失聪。
胜永瞬间会意,心头巨震,但脸上狠戾之色更浓。他转头对身后的母衣众厉声喝道:“快!扶治部少辅様下城!立刻去医官处!”
“不……必!” 三成几乎是凭借意志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再次猛地一摆手,拒绝了搀扶。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刻,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被抬下战场。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和耳中的剧痛,用手再次死死抓住冰冷的炮身,凭借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地、一步一顿地,向着下城的阶梯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毛利胜永看着他那倔强而悲壮的背影,虎目之中不禁闪过一丝敬佩与酸楚。这才是真正的武士风骨!
三成踉跄着走下几级台阶,相对封闭的阶梯通道稍稍隔绝了外界的巨响。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耳蜗深处一阵难以言喻的温热涌动,仿佛某种堵塞之物被冲开。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一抹,指尖沾染上一片粘稠的鲜红。
然而,伴随着这阵温热,那令人绝望的、持续的高频耳鸣声竟骤然减弱了不少!外界的声音——炮弹的呼啸、远处的喊杀、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开始模糊地、断断续续地回归。
他的听力,正在以这种残酷的方式,缓缓恢复!
他刚勉强站稳,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下阶梯,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正是面色惶急、几乎要哭出来的片桐且元!
“治部少辅様!治部少辅様!您无恙吧?!天哪!您脸上都是血!” 且元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因为惊恐而尖利刺耳。
三成的新生听力捕捉到了这声音,虽然依旧模糊且伴随着杂音,但他已能分辨大意。他心中猛地一沉,且元此刻不在其岗位,却如此惊慌失措地找来,绝不只是为了关心他的伤势。
“闭嘴!” 三成用沙哑撕裂的嗓音低吼道,一把抓住且元的衣襟,将他拉近,充血的双目死死盯住他,“我死不了!说!出了何事?!快说!”
片桐且元被三成眼中的骇人血色和凌厉杀气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是城下!乱了!全乱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谣言,说…说唯有如此方能平息赖陆公之怒!那些刚换防下来、死了同袍的兵卒,还有町民……他们…他们全都围到小出様的宅邸前了!群情激愤,逼…逼他们……逼小出様一家……切腹以谢罪啊!”
“什么?!!”
三成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他最恐惧的、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恐惧、愤怒、以及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极致绝望,瞬间压倒了他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他猛地一把推开且元,目光如电般扫向阶梯出口处——那里,毛利胜永的一名近侍正牵着一匹战马,似乎在等待主将下一步命令。
三成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濒死野兽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几步冲了过去,在那名武士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缰绳!
“治部少辅様!您不可!” 毛利胜永从上方看到,惊骇大呼。
但石田三成充耳不闻。他脚踩马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让他翻身便跃上了马背!
“驾!!!”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瞬间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城内小出秀政宅邸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留下身后一片惊愕与呼喊,以及那座在炮火中不断呻吟颤抖的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