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女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回禀:“回殿下,那是…是内府大人(德川家康)在世时,送来本丸与秀赖公一同习读的伴侍之一。乃是久松家的嫡孙,名唤松千代。”
淀殿自然知道久松家意味着什么。
久松俊胜——德川家康生母传通院(於大之方) 的再婚夫君。眼前这孩童的祖父,正是家康的继父。而孩童的父辈,便是家康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们(久松康元、康俊、定胜)。久松一族,是德川一门中最核心的血亲,是与德川氏共享传通院血脉的“副后裔”!
之前羽柴赖陆在关东进行“德川狩”,清算世良田、新田,这等与德川本家血脉最近的亲族,自然是首要的诛灭目标。这孩子的父祖,恐怕早已……这稚子,便是漏网之鱼,亦是德川家康安滞留于大阪的、如今已失去所有意义的“人质”。
想到此处,茶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孩子脸上。看着他懵懂却哀戚的神情,一丝复杂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怜悯在她心底极快地掠过——都是被这乱世巨轮碾过、身不由己的可怜虫罢了。 但这丝怜悯瞬间便被更冰冷的现实所覆盖:这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赖陆可以用来攻击大阪“庇护国贼余孽”的绝佳口实。
她不再多看,漠然转身,吩咐道:“带他回屋去,无事不得在外走动。”
“是。”女房躬身应道。
茶茶裹紧了打褂,带着一身寒意与疲惫,回到了自己那间焚着浓香、却依旧驱不散冰冷的寝殿。她刚想唤人斟一杯热酒暖暖身子,一名心腹女房便悄无声息地快步近前,伏身低语:
“殿下,速水甲斐守様在外求见。”
茶茶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烦。又是他。此刻她心乱如麻,身心俱疲,哪有心思应付他那些或许夹杂着私欲的“谏言”和试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迁怒般的语气冷声打断:“告诉他,我今日没心情。让他退下!”
然而,女房并未如常领命退去,反而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与紧张:“可是…可是治部少辅石田様也与甲斐守一同前来,二人皆面色凝重,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即刻面禀殿下!说是…说是城外射入了箭书!”
“箭书?”茶茶的心猛地一沉,所有杂念瞬间被驱散。石田三成和速水守久这对冤家竟会一同前来?她立刻意识到,出大事了。
“快传!”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瞬间恢复了作为“天下御台所”的冷冽与威严。
而后女房领命匆匆退下。寝殿内重归寂静,唯有茶茶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作响。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冰凉。箭书…城外射入的箭书…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纸门被无声而迅速地拉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疾步而入。正是石田三成与速水守久。
与平日不同,这两人此刻竟罕见地没有流露出彼此间的敌意。石田三成面色铁青,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那双总是燃烧着执念的眼眸此刻却深陷着,里面翻涌着的是震惊与滔天的愤怒。而跟在他身后的速水守久,虽努力维持着惯有的镇定,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也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二人甚至来不及行全礼,石田三成便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揉皱的、还带着泥渍的绢布,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将其高举过顶。
“殿下!”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祸事!天大的祸事!羽柴赖陆那逆贼…他…他已丧心病狂至此!”
茶茶的心猛地一缩,强作镇定道:“何事惊慌?箭书上写了什么?”
速水守久在一旁深吸一口气,代为回答,语速极快却清晰:“殿下,此非普通箭书。此乃…此乃関白九条兼孝殿下发给畿内诸公卿的书信抄本!被赖陆公…不,被那逆贼命人抄录了无数份,射入城中!”
“九条関白的信?”茶茶一怔,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内容!”
石田三成猛地抬起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了那足以将大阪推向万丈深渊的内容:“信中言道!天皇陛下已听闻,去岁伏见城破后,德川内府私下撰拟的那份《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并非其擅自妄为!而是…而是受殿下您(淀殿)密令所拟!旨在架空朝廷,使天下权柄尽归武家,归…归丰臣氏之手!”
“什……?!”茶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从座位上滑倒。这指控恶毒到了极点!将僭越篡逆的最大罪名,直接扣在了她和秀赖的头上!
速水守久急忙补充,语气沉重:“信中还说,此事已在公卿中引发轩然大波。诸卿欲联名奏请陛下,召开大朝会公议此事!如今…如今全赖权中纳言赖陆公(他说这个名字时充满了讽刺)‘力陈利害’,‘恳请圣虑’,陛下才暂压此事。但为平息众议,陛下已决意不日巡幸摄津国!届时,需秀赖公亲往行在所陈情,以正视听,澄清朝野疑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茶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她明白了,全明白了。这就是赖陆的杀招!比十万大军围城更狠毒的绝杀之计!
他先是散布“淀殿指使家康拟定僭越法度”的谣言,将丰臣家置于天下公敌的位置。然后,他把自己打扮成“维护朝廷”、“匡扶正义”的忠臣,逼迫秀赖离开大阪这个唯一的堡垒,前往他所控制的“行在所”!
秀赖一旦离开大阪,就是羊入虎口,必死无疑!可若不去…那就是坐实了“心虚”、“悖逆”、“不敬天皇”的罪名!赖陆便可以“奉旨讨逆”的名义,赢得天下舆论,甚至可能让西国诸藩都倒戈相向!
好狠…好毒的一石二鸟之计!
“不能去!”石田三成猛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破裂,“殿下!此乃赖陆逆贼的诱杀之计!秀赖公万万不可离开大阪一步!陛下巡幸之事,分明是那逆贼与九条関白勾结,挟持圣意所为!秀赖公如今已请辞朝廷一切官职,身为白身,无品无级,依制根本无权面圣陈情!若强行前往,非但于礼不合,更是自投罗网!此乃大不敬之后,又添违制之罪啊!”
他的话语如同绝望的野兽咆哮,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愤怒。
一旁的速水守久却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石田三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质问:“治部少辅!此刻还拘泥于品级礼法吗?!即便秀赖公是白身,难道你我也是白身吗?!我速水守久身为从五位下甲斐守,你石田治部少辅更是朝廷重臣!陛下巡幸,近臣与地方守官依制本就该前往迎驾觐见!难道你我也能借口‘无品级’而拒不出面吗?若我等不去,岂不是昭告天下,我大阪上下,从主公到臣子,皆对陛下不敬,心怀鬼胎?!”
“你……!”石田三成被这突如其来的、基于现实官制的犀利反驳噎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青转紫,指着速水守久,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速水守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基于“忠义”的愤怒,露出了其下残酷的政治现实——不去,就是政治上的自杀,并将道德制高点拱手让给赖陆。
茶茶看着手下最得力的两人在这生死关头再次陷入无谓的争执,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涌上心头。她看着速水守久,这个总是试图在绝境中寻找缝隙的男人,嘶声问道:“甲斐守,依你之见,难道…难道就让秀赖去送死吗?!”
速水守久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殿下!臣绝非此意!臣愿…臣愿请命!即刻坠城而下,亲往羽柴…亲往赖陆阵中,面见那逆贼!”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茶茶和震惊的石田三成:“臣便以这甲斐守的身份,以迎驾觐见、商讨礼仪细节为名,质问他!试探他此番‘圣意’的真伪虚实,探查他真正的条件!即便…即便那是龙潭虎穴,臣也愿往之!总好过在此坐以待毙,或任由少主涉险!”
寝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速水守久急促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坠城而下,直入敌营。这无异于自杀式的试探。
茶茶看着伏在地上的速水守久,眼神极其复杂。她分不清这究竟是他又一次精明的投机算计,想为自己谋取出路,还是绝境中真正忠诚的豪赌。
良久,她疲惫无比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
“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