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喧哗?”茶茶追问,目光锐利。
毛利胜信额角渗出细汗:“无非…无非是一些狂言乱语,虚张声势,意在羞辱我等,殿下不必挂怀……”
一旁年轻的毛利胜永似乎忍耐不住,猛地抬头,脸上带着屈辱的愤懑,脱口而出:“父亲大人!事已至此,何必隐瞒!那些奥州莽夫,何止喧哗!他们高唱阵歌,言道…言道……”他哽住了,脸色涨红。
“言道什么?”茶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毛利胜永闭上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几乎难以听清:“…言道‘大阪夜雨湿战袍,不及江户春暖透重帷’…还…还有更不堪的,暗指…暗指殿下与赖陆公之议和…非…非止于城池交割…”
“砰!”茶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碗跳动。她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美眸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与羞愤。广间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毛利胜信吓得浑身一颤,狠狠瞪了几子一眼,伏地不敢起身。
茶茶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美眸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与羞愤。广间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毛利胜信吓得浑身一颤,狠狠瞪了几子一眼,伏地不敢起身。
“不…不止息的……”毛利胜永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仿佛再次置身于那片血腥的修罗场,“伊达军的撤离,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阱!他们…他们并非整队离去,而是化整为零,十数骑、数十骑为一队,如同跗骨之蛆,轮番环绕我军阵势,反复高唱那等淫词秽曲!声震四野,连绵不绝!”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我军将士皆怒发冲冠,然未得将令,只得强忍。臣…臣亦再三严令,不得妄动!可…可就在此时,不知是哪个杀才,或许是伊达军的细作,或许是我军中哪个按捺不住的莽夫…一声铁炮巨响,自我军阵后响起!”
“就这一声!”他伸出食指,仿佛要戳破那段噩梦,“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些原本只是游弋挑衅的伊达骑队,闻声瞬间如同鬼魅般聚拢!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来!几乎同时,岸和田城内杀声震天!原本应该空置的橹楼、箭孔中,猛地探出无数弓矢铁炮!伊达政宗的黑钓钟马印和直江兼续的‘爱’字旗,竟从城内同时竖起!”
“我军顷刻间腹背受敌,阵势大乱!”毛利胜永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臣与父亲大人拼死约束部队,且战且退…可四面八方皆是伏兵!伊达成实、留守政景…那些奥州猛将如同疯虎般扑来!更可怕的是结城秀康麾下的水谷胜俊部,竟从侧翼密林中突然杀出,直插我军腰腹!”
“就在我等即将反击之际…”他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与庆幸交织的复杂光芒,“片仓景纲…那个‘鬼小十郎’…他立于高处,军配团扇一挥!法螺号声凄厉破空!霎时间,山谷中旌旗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同时杀出!泉田重光、原田宗时、鬼庭纲元、茂庭纲元…伊达家的名将几乎倾巢而出!那根本不是撤离,那是将全军都埋伏在了左近!”
“我军…彻底崩溃了…”他颓然垂首,“臣与父亲仅率数十亲兵,死战得脱…一路败退,沿途每欲收拢溃兵,必有羽柴军小队如影随形般杀出驱散…直至…直至大阪城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去:“最后…最后是羽柴赖陆本队的大将,柴田胜重…率赤备母衣众,彻底截断了我们的归路。那柴田胜重…如同修罗般…若非…若非真田左卫门佐様闻讯,毅然率真田丸守军突出城外,拼死断后,吸引了柴田军主力…我父子二人,此刻已曝尸和泉野了…”
话音落下,广间内只剩下毛利胜永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
茶茶缓缓坐回原位,脸上的怒色已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绝望。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团偈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果然…如此。”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先纵恶狼撕咬,再扮仁主安抚…待你放松警惕,便一击毙命…太阁当年对付柴田胜家,用的也是这般手段…”
一时广间内,烛火将毛利父子败退的狼狈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一如淀殿茶茶此刻的心绪,在滔天怒火与冰冷绝望间剧烈撕扯。她袖中那团偈文已被冷汗浸透,硌在掌心,如同赖陆掷来的毒镖。
“伊达政宗…直江兼续…结城秀康…水谷胜俊…片仓景纲…”茶茶将这几个名字在齿间碾过,每一个都带着和泉滩头的血腥气。她抬眼,目光扫过下方战栗的毛利父子,最终定格在脸色铁青的石田三成身上。
“治部少辅,”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心悸,“你现在可还认为,那‘世良田老秃驴’所言,尽是挑拨离间之妄语?”
石田三成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屈辱与决绝的火焰,他“咚”地一声以头叩地:“殿下!赖陆逆贼,狡诈凶残至此,已非人臣!其所为,分明是要将我丰臣一门赶尽杀绝!议和之路已绝!臣请殿下即刻下令,整备军伍,固守城池,并传檄西国诸藩,共讨此国贼!即便…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不能堕了太阁殿下赫赫威名!”
他话音未落,一旁始终垂首不语的速水守久却像被针扎般猛地直起身子,也顾不上失仪,急声道:“殿下!治部少辅此言,是欲将丰臣基业与大阪孤城一同殉葬啊!万万不可!”
茶茶冰冷的视线转向他:“哦?速水甲斐守,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说辞?”
速水守久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近乎赌徒般的急切:“殿下明鉴!赖陆公…不,赖陆逆贼此举,固然狠毒,然其并未公然扯起反旗攻伐大阪本城!伊达、直江等部肆虐和泉,袭杀毛利军,亦可狡辩为‘惩戒不臣’、‘局部冲突’!此正说明其内心仍有顾忌!顾忌何在?一在天皇陛下之纶音,二在天下诸侯之耳目,三在…在丰臣宗家之正朔名分!”
他膝行半步,仰头看着茶茶,眼神锐利:“若此刻我等率先断绝联络,撕破脸皮,正中了赖陆下怀!他便可以‘大阪悖逆,断绝王化’为由,名正言顺倾全力来攻!届时,西国诸藩谁敢援手?便是陛下与关白殿下,亦无法再行斡旋!我等便真成孤军困兽,唯有…唯有玉碎一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急切:“反之,若我等忍此一时之辱,一面严词斥责其背信弃义,一面仍保持与朝廷、与关白殿下的联络不绝,这‘和谈’的幌子便未彻底撕破!赖陆便始终要顶着‘胁迫主家’的恶名!朝廷便有介入之由,天下便有观望之隙!我等便可借此时机,整军经武,联络一切可联络之力!此乃以屈求伸之策啊,殿下!”
“忍?如何忍?”石田三成厉声打断,指着速水守久,“莫非还要殿下再修国书,与那杀人者虚与委蛇?速水守久!你究竟是忠是奸?!”
速水守久毫不退缩,反唇相讥:“治部少辅!忠奸岂在口舌之争?在于能否存续太阁血脉与基业!你一味求痛快一死,可曾想过秀赖公年仅六岁?可曾想过满城将士家眷?匹夫之勇,焉能托付国运!”
且说众人看到石田三成与速水守久的怒目相视,如同两柄出鞘半截的刀,寒光刺人。眼见冲突一触即发,一直沉默旁观的明石全登急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在二人中间,声音洪亮而带着惯有的圆融:
“治部少辅!甲斐守!二位大人息怒!此刻强敌环伺,岂是吾辈争执之时?国家大事,关乎丰臣宗庙存续,需沉心静气,从长计议啊!”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速水守久暂退,又向石田三成拱手,“三成公,甲斐守或有失言,然其心确系主公安危,纵策略有歧,初衷皆是为公,还望海涵!”
另一侧的片桐且元也赶忙拉住石田三成的衣袖,低声道:“治部少辅,请冷静!甲斐守之言虽不中听,然局势确如累卵。纵然要战,也需缜密部署,岂能因一时之愤而浪战?若先内耗,徒令仇者快耳!”
石田三成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速水守久一眼,终是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速水守久则冷笑一下,整了整衣冠,重新垂首跪坐,只是紧抿的嘴角透出不服。
这场争执暂时被压下,但裂痕已如琉璃盏上的冰纹,清晰可见。
淀殿茶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她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都……退下吧。此事,容我再思。”
众人不敢再多言,纷纷伏身行礼,悄然退出了广间。沉重的纸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
茶茶没有唤侍女,独自一人缓缓起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奥向深处的寝殿。华丽的十二单衣拖曳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白日里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毛利辉元败退的惨状、石田三成决绝的眼神、速水守久急切的辩解、明石与片桐的和稀泥……最后,都汇聚成一个冰冷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速水守久和片桐且元带回来的消息,会如此天差地别?
月初,奉使前往淀城的片桐且元归来,言之凿凿,称赖陆要求“秀赖少主需亲往二条城觐见天皇,并与兄长赖陆公一同接受陛下训谕”,方显丰臣家和睦,方可谈归还城池。此议被她与石田三成视为奇耻大辱与巨大陷阱,断然拒绝。
而此番,速水守久带回的,却是赖陆“愿意尊奉淀殿御意”、“有条件归还岸和田”的“善意”!这才有了后续一系列看似缓和的互动,乃至町间可笑的“珠胎暗结”谣言。
当时只觉是赖陆迫于压力或是策略转变,如今看来,这前后矛盾之间,必然有一人在撒谎,或至少……未曾尽言。
是片桐且元吗? 茶茶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这位太阁留下的谱代,素以谨慎、甚至有些懦弱着称。他会不会是为了讨好赖陆,故意在传话时夸大其词,开出“秀赖觐见”这等绝无可能接受的条件,好让和谈必然破裂,从而让主战的石田三成失势,为他日投靠赖陆铺路?毕竟,片桐家并非显赫大族,乱世中寻求更强力的依附,并非不可能……
还是速水守久? 茶茶的目光冷了下来。此人机变百出,心思难测。他带回来的“和谈有望”的消息,是否只是为了稳固他自己在主和派中的地位,甚至是为了取悦于她,让她看到“和平”的希望,从而压制石田三成?若真如此,他带回的所谓“赖陆的善意”,恐怕是经过他巧妙修饰甚至曲解的结果。今日他极力反对决战,口口声声“以屈求伸”,是真为国谋,还是为他自己的退路谋?
无人能给她答案。石田三成坚信速水守久是奸佞,速水守久则认为石田三成是莽夫。她身处这信息的漩涡中心,左右皆是心腹重臣,却无人可以全然信赖。这种孤绝之感,比之城外赖陆的十万大军,更令她窒息。
她想起太阁在世时,纵然天下未定,但那份挥斥方遒的自信,那份能将万千心思统合于一处的强大意志……为何到了她这里,一切就变得如此支离破碎,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太阁殿下……”茶茶将脸埋入掌心,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呜咽,充满了无助与迷茫。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独。
广间外的争执只是表象,而这深宫之中的猜疑与算计,才是真正腐蚀丰臣家根基的毒药。赖陆甚至无需强攻,只需耐心等待,这座看似坚固的大阪城,或许就会从内部开始崩解。
而她,茶茶,能否在这片迷雾中,找到那条唯一能通往光明的险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信谁,不信谁,下一个决定,都可能将秀赖,将丰臣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还很长。而她的抉择,必须在天亮之前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