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跳板上走下来。谢承业比上次走时更黑了些,鬓角沾着风尘,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袱,正跟掌柜的交代着什么。他似乎瘦了,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听见脚步声,谢承业转过头,看见她,眼里的疲惫淡了些。“回来了。”他说,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林婉清点点头,没说话,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包袱,却被他避开了。“沉,我自己来。”他提着包袱往院子走,她跟在后面,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像隔着这些年说不出口的话。
进了屋,谢承业把包袱放在桌上,从里面翻出个油纸包,是开封府的杏仁酥。“给你带的,尝尝。”他递过来,语气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林婉清接过来,放在桌上没动。
谢承业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婉清,这次在洛阳,有个消息。”林婉清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抬头,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油纸包的边缘。
“洛阳城的西市,有个卖唱的孩子,”谢承业的声音压得很低,“听我那伙计说,眉眼……跟你很像。”
林婉清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子,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光。“真的?”她追问,声音都在发颤,“多大年纪?是个男孩?”
“估摸着八九岁,是个男孩。”谢承业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既酸涩又忐忑,“我已经让洛阳的伙计盯着了,若是能再见到,就想法子带他来见我们……说不定……”
说不定,就是阿楠。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可两人都懂。林婉清眼里的光却慢慢暗了下去。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说不定又是空欢喜。”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这两年,这样的消息太多了。有人说在扬州见到个挑水的少年像阿楠,谢承业连夜赶过去,却只是个本地农户的孩子;有人说在杭州的戏班里有个学戏的孩子,眉眼像她,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跟着去看,那孩子却连苏州话都听不懂。每一次燃起的火苗,最后都被现实的冷水浇灭,只留下一地灰烬。
“他要是还活着……”林婉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飘在潮湿的空气里,“会不会早就忘了我们?忘了苏州,忘了这个家?”谢承业没说话。
他怎么会没想过?他怕。怕找到时,孩子已经被磨去了江南的模样,满口的北方腔调;怕他记恨当年的疏忽,不肯认他们;更怕他在别人家过得安稳,早已把他们当成了陌生人。可这些话,他不能说。他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哪怕心里怕得发抖,脸上也要撑着。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把商路往更远的地方铺,像撒一张大网,盼着总有一天能网住那个失散的孩子。
那天晚上,两人依旧分睡在两张床上。外间传来谢承业压抑的咳嗽声,林婉清知道,他又在为生意上的事烦忧,或许,也在想那个洛阳的消息。
后半夜,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是个晴天,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艳。她坐在门槛上绣花,忽然听见院门口有响动。抬起头,看见个半大的孩子站在那里,穿着一身中原的粗布衣裳,裤脚还沾着尘土。他长得很高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样子,只是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阿娘。”他开口,声音带着陌生的口音,还有些不确定。
林婉清心里一热,刚想开口叫他的名字,那孩子却忽然红了眼眶,声音发颤地问:“阿娘,你怎么不要我了?”
“不是的!阿娘没有!”林婉清急得想去拉他,可身子像被钉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口,只留下那句质问,在耳边反复回响。
“阿楠!阿楠!”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冷冷地照在床前,地上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枕巾湿了大半,冰凉的潮气贴着脖颈,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林婉清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睁着眼睛看着窗纸。天亮还早,可她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她不知道谢承业说的洛阳的孩子是不是阿楠,也不知道这场漫长的寻找还要持续多久。她只知道,今晚的梦太疼了,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刮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哭泣。林婉清拢了拢身上的薄被,将脸埋进湿透的枕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