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原黄土(2 / 2)

那是他学会的第一个称呼,是以前每天早上睁开眼就会喊的。在苏州的家里,只要他一喊,爹就会笑着走进来,把他举过头顶。可现在,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要走的人,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影子。

刘三脚步顿了顿,没回头,骂了句“小崽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老实的眼圈红了,李氏走上前,轻轻拉住阿楠的小手。她的手很粗糙,带着农活留下的茧子,可握住他的时候,却很轻很软。“娃,不哭了。”她声音放得柔柔的,“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进屋的时候,阿楠看见屋里的土炕,硬邦邦的,铺着层干草,比不上家里的木床软和。桌上摆着两个粗瓷碗,里面是黑乎乎的粗粮饼子,没有桂花糕的甜香,只有一股生涩的味道。

李氏给他舀了碗热水,又把饼子掰了一小块,泡在水里:“先垫垫肚子,等晚上,婶子给你做面汤。”阿楠没动,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李氏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以后,你就叫‘狗剩’吧。村里的娃都这么叫,贱名好养活。”

她不知道他叫阿楠,不知道他最喜欢穿枣红色的小袄,更不知道他夜里睡觉要听着娘的歌声才能安稳。她只知道,这个从南方买来的孩子,以后就是他们的儿子了。

夜里,阿楠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边是李氏轻轻的鼾声。黄土坡上的风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有人在哭。他闭上眼睛,就看见黑漆漆的水,自己在水里往下沉,怎么也够不到爹娘的手。他想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千里之外的苏州,娘正对着空荡荡的小床掉眼泪,爹正驾着货船,在漕运的路上日复一日地打听他的消息。他更不知道,江南的桂花又开了,像雪一样落在院墙上,可再也没有人会踮着脚去够,举着花枝往娘的发间插了。

第二天一早,李氏给他找了件打补丁的粗布褂子换上,把那件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枣红小袄收了起来,说:“等洗干净了再穿。”可阿楠知道,那件小袄上有娘绣的金线,有爹抱他时留下的温度,换了新衣裳,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被留在昨天了。

王老实扛着锄头要去地里,李氏把阿楠拉到他面前:“叫爹。”

阿楠抿着嘴,半天没出声。他记得自己的爹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爹身上有绸缎的味道,会笑着喊他“阿楠”。

王老实也不逼他,只是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慢慢来,不急。”

他跟着王老实去地里,黄土坡上的太阳很烈,晒得他头晕。风一吹,黄土就往嘴里钻,涩得他直皱眉。王老实教他辨认麦苗和杂草,他学不会,只是蹲在田埂上,看着远处起伏的黄土坡,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爹娘会不会找到这里。他只知道,江南的水很软,中原的土很硬,而他的家,好像被那片茫茫的黄土,埋得很深很深了。

夜里,他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掉进黑漆漆的水里。这一次,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像娘,又像爹。他想答应,可一张嘴,就呛进满口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