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威压,不容置疑地刺破了那片刻意营造的死寂。
阴影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抽气,紧接着是衣物摩擦枯叶的急促窸窣声。一个身影似乎想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黑暗。
“呵。”
怡鸢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她甚至懒得移动脚步,只是随意地屈指一弹。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弥漫开来,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如同拨开一层轻纱般,将那丛茂密的芭蕉叶阴影“拂”向两边。
清冷的月光再无阻碍地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照亮了那个蜷缩在冰冷假山石缝中、试图将自己融入黑暗的身影——正是遍寻不见的慕亦碟!
此时的她,狼狈得令人心惊!一身素色衣裙多处撕裂,沾满了污泥和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血污,肩头一处新鲜的伤口却正不断渗出刺目的鲜红。
她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干裂起皮,额角一道明显的擦伤,血痕蜿蜒至鬓角,凝固成暗红的痂。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死死捂着左肩的手,指缝间不断有温热的血珠渗出,迅速染红了半边衣袖,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她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芦苇,气息微弱飘忽,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
“是你!”
怡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冰冷而审视地在慕亦碟身上逡巡,从她狼狈不堪的衣着扫到肩头那狰狞的伤口,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评估。那点微末的隐匿功夫,在她面前如同儿戏。
被强行暴露在月光和两人锐利视线下的慕亦碟,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眼中充满了被猎鹰锁定的惊惶和无处遁形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寻求庇护,背脊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假山石上,剧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
她勉强抬起头,目光慌乱地在怡鸢和林沐风脸上仓皇扫过,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虚弱和疼痛而断断续续,细若蚊蝇:“原……原来是怡姑娘,和……林公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
“慕小姐?!”
林沐风上前一步,眉头紧锁,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凝重与真切的关切。他温润的声音刻意放得极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怎会在此?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有人在追杀你?”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慕亦碟眼中那深切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警惕。
“没……没有!”
慕亦碟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却因为心虚和强忍的剧痛而更加破碎颤抖,磕磕巴巴,毫无说服力,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林沐风那双澄澈关切的眼眸,内心如同被放在滚油中煎熬。眼前这两人,一个气息深不可测,凛然如九天之上的神只,令人望而生畏;一个温和正气,目光澄澈如清泉。他们……真的值得信任吗?她身上背负的秘密和那非人的身份,一旦暴露,是福是祸?是生门,还是绝路?
巨大的纠结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
怡鸢冷眼旁观着慕亦碟的挣扎和那拙劣到近乎可怜的掩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在她那双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紫眸中,慕亦碟周身萦绕的气息如同混乱的漩涡,却清晰可辨:
一股阴冷粘稠、带着令人作呕腥甜感的魔气,如同附骨之蛆般缠绕在她新鲜的伤口和极度衰弱的本源之上——是叶菁!这气息她刚刚才在白焱砾的茶室里感受过,绝不会错!
另一股则是慕亦碟自身的气息,纯净而古老,却如同被狂风肆虐的烛火,正在急速地溃散、枯竭,那是本源妖力被强行压制和侵蚀后,濒临彻底崩溃的征兆。
而最深处,也是最让她感到一丝意外和兴味的——是那微弱却如同黑夜萤火般无法掩盖的、属于羽族的高贵与空灵!虽然被魔气和自身的虚弱层层掩盖、几近熄灭,但那股源自血脉的、与风与天空共鸣的独特韵律,在怡鸢的感知中清晰无比。
“呵……”
怡鸢轻笑出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眼眸微微眯起,慵懒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戏谑的促狭:“怎么?害怕我们是坏人吗?”
她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谈论今晚的月色,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慕亦碟猛地一颤,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即使她真身乃是青鸾神鸟血脉,此刻重伤濒危、妖力溃散之下,面对怡鸢这深不可测、仿佛来自洪荒的古老气息,也感到了源自血脉和灵魂深处的本能战栗。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天然威压,如同山岳倾覆,让她几乎窒息,站立不稳。
“慕姑娘,”
林沐风适时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坚定力量,巧妙地冲淡了怡鸢带来的沉重压迫感,“怡鸢她心直口快,并无恶意。我们绝非歹人,你无需惊惧。若真有难处,不妨直言,或可相助一二。”
他看向怡鸢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提醒,却也蕴含着包容与理解的暖意。
怡鸢接收到他的目光,心头那点因对方不信任而生出的薄怒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熨帖的暖流。她向来我行我素,睥睨众生,何须向人解释?旁人的看法于她不过浮云。唯有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人,他的在意,才真正能触动她的心弦。只要他在,便够了。
慕亦碟的目光在林沐风与怡鸢之间来回游移,如同在绝望的深海中寻找浮木。
身着蓝白锦袍、发冠束得一丝不苟的林沐风,面容俊逸,气质温雅如月下修竹,身为捉妖师却无半分戾气,言语间透着真诚的善意;而一旁紫金长裙曳地、容颜绝世的怡鸢,虽气场迫人,眉宇间却因林沐风的话语而悄然柔和了几分,那份强大与不羁此刻看来竟也并非全然冷酷无情。
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与叶菁那场惨烈搏斗的片段,想起被魔爪掳走的焱砾,想起自己孤立无援、濒临死亡的绝望……眼前这两个人,尤其是林沐风那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像黑暗中投下的一缕微光,微弱,却足以点燃她几乎熄灭的希望。
‘也许……也许他们真的能帮我?帮我救回焱砾?’
这个念头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她沉寂的心。原本沉入谷底的绝望,竟因为这意外相遇而重新剧烈搏动起来。
“不、不是的!”
慕亦碟急忙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哽咽和不易察觉的哀求,仿佛怕被误解推开这唯一的生机,“我不是不信任你们……”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破损染血的衣角,声音更低,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和深深的自卑,“我只是……害怕说出我的身份,会让你们……为难。”
毕竟,她并非凡尘中人,而是他们口中常需戒备、甚至诛杀的——妖。最后那个字,如同千斤重石,死死压在她的舌尖,终究未能吐出,只余下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
暮色更深,林间的蓝调彻底被浓墨吞噬。
慕亦碟在林沐风温和却不容回避的目光,以及怡鸢那洞悉一切、带着无形压迫的紫眸注视下,终于卸下了最后的心防。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承载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悲凉,“我并非凡人。我……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