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怡鸢刚走出那压抑的房间，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寒冽湿意的夜风，仿佛要涤净胸中浊气。一抬头，深邃的夜空中，已有数盏明亮的灯火冉冉升起，如同挣脱大地束缚的星辰，在墨蓝的天幕上悠然飘移——是孔明灯！此情此景，于她而言陌生而新奇，那静谧中透出的温暖光芒，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令她不由得驻足凝望。
“哼，几盏破灯有什么稀罕，真是没见过世面。”
凉静婉刻薄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讥诮从她身侧掠过，脚步刻意放缓，状似无意地丢下一句，“有这闲工夫傻站着看天发呆，还不如回去蒙头大睡来得实在！”
余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对怡鸢投来歉然的目光：“师妹这性子……实在抱歉，怡鸢姑娘，还请多多包涵。”
“无妨，余大哥不必介怀。”
怡鸢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那尖酸的话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夜风，“夜已深，余大哥也早些歇息吧。”
她对凉静婉的厌烦更甚，却连与之置气的兴致都欠奉。
凉静婉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余安又对林沐风和怡鸢微微颔首示意，这才匆匆追了上去。
庭院重归宁静，只余下怡鸢与林沐风两人，以及夜空中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的孔明灯火。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人间的祈愿，将一片片柔和温暖的光晕，投向这沉寂幽深的宅院，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阴霾。
“怡鸢……”
正当怡鸢以为身边之人皆已离去，耳畔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怡鸢微微一怔，侧首望去，林沐风正望着她，眼神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深幽。
“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带着一丝疑惑。
林沐风并未立刻回答，目光追随着那些升腾的光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很喜欢这些灯？”
怡鸢有些讶异，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还是下意识地应道：“嗯，喜欢。它们……让人感觉不那么冷。”
夜空如墨，深邃无垠。一盏盏承载着祈愿的孔明灯，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星辰，带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缓缓升腾，越飘越高，渐渐融入那片广袤的深蓝。点点光芒汇聚，连成一片朦胧的光雾，将清冷的夜色晕染出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怡鸢仰着头，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那片流动的星河，带着纯粹的困惑与好奇，轻声问道：“沐风，你说，凡人将这些灯放到天空……究竟有什么用呢？那些飘到天上的愿望，会被谁听到吗？”
这问题，她曾在山野间问过懵懂的小妖，问过飘忽的精灵，得到的皆是茫然的摇头。凡人的心思，对她而言，有时比仙法道术更难以参透。
林沐风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些冉冉上升的光点，他的侧脸在明灭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沉静而深邃。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斟酌着词句，又像是透过那些灯火，凝视着尘世更深处的悲欢。
“世间常言人有八苦，”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夜色中流淌的溪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灯河，看到了芸芸众生在尘世中挣扎沉浮的身影。
“凡人的一生，在这浩瀚天地间，如同蜉蝣之于沧海，太过渺小，也太过短暂。”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短短数十寒暑，却能经历太多悲欢离合，承载太多希冀与失落。有太多竭尽全力便能触及的微光，也有太多……拼尽一生也注定无法企及的星辰。”
他转过头，看向怡鸢，眼神沉静却蕴藏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当人力穷尽，前路茫茫，那份无能为力的绝望，便如同溺水之人渴望浮木。于是，便将目光投向虚无，寄希望于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他人’——那些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存在。”
怡鸢听得入神，心中暗自点头。她曾与九天之上的仙族打过交道，深知他们大多清冷自持，视凡尘如蝼蚁，何曾有过半分悲悯？林沐风所言，正是戳中了那份高高在上的“无情”。
“然而，世间哪来那么多可依靠的‘他人’？”
林沐风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却又更像是看透世情的清醒，“于是，无数人转而求索那缥缈的仙道，渴望自身强大，超脱苦海。”
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几许苍凉：“可仙道渺茫，荆棘遍布，白骨铺就。尝试者如过江之鲫，成功者却凤毛麟角。失败的人多了，绝望堆积如山，那仰望仙途的热情便渐渐熄灭了。传说中仙人无情，不问世事，于是……凡人的目光便又投向了‘神’。”
他嘴角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一丝看透本质的冷然，“‘神’是什么？不过是另一个寄托绝望与渴望的幻影罢了。”
“沐风，”
怡鸢被他的话语深深触动，忍不住追问，清澈的眼眸直视着他，“那你……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在她悠长的记忆里，能真正称得上“神”、拥有神位神格的，不过寥寥数位——九天之上那位威严的天帝皓颜，雍容华贵的灵玉天后，以及行踪诡秘、与淮恒一样难以捉摸的羽界之主涵应。这些存在，与凡人想象中的“神明”，相去何其遥远。
“神明？”
林沐风几乎没有犹豫，他的目光从浩瀚星空收回，重新落定在怡鸢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磐石般的坚定，没有丝毫迷茫与动摇，“这些虚无缥缈的存在，与我何干？我林沐风，只信我自己手中的剑，脚下的路，还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刻印在金石之上：“……我在乎的人。”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林沐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原本坚定清明的眼神骤然变得有些涣散、悠远，仿佛灵魂深处某个尘封千年的闸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冲开。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冰冷气息，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与他平时温润平和截然不同的声音，带着一种俯瞰尘世的漠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失落，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仿佛来自另一个灵魂的低语，带着穿透时空的沉重：
“呵……神明？若这世间真有神只……凡尘俗世，众生皆苦，祈愿如海，哀嚎如潮……他们纵有三头六臂，又焉能忙得过来？不过是凡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人，遇到困境便求神拜佛，渴望神明的垂怜与庇护……可神明呢？”
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尖锐和无处宣泄的、近乎绝望的悲凉质问：
“若神明也遭遇了倾覆之灾，遭遇了无法逾越的绝境……他们，又该去求谁？！谁又能听见神明的哀鸣？！”
话音落下，庭院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与此刻沉重氛围格格不入的喧嚣。
林沐风猛地回过神来，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但眉宇间却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和深沉的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跋涉。他刚才……说了什么？那声音，那情绪，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诘问……为何如此陌生，却又像烙印般刻在心底？
怡鸢心头巨震！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林沐风身上那一瞬间的剧变。那话语中蕴含的苍凉孤绝、对神明存在的根本性质疑，其深度、其力量、其悲怆感，绝非此刻的林沐风所能拥有！
那更像是一个经历过神陨黄昏、站在诸神废墟之上的古老存在的泣血悲鸣！一丝前所未有的疑虑和惊骇瞬间攫住了她，让她背脊生寒。
但看着林沐风迅速恢复常态，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带着深深的困惑看向自己，怡鸢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那份震动化作了一声由衷的、带着探究与深刻共鸣的赞叹：
“沐风……”
她轻轻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方才所言……当真是……振聋发聩，直指本源。”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仿佛要穿透表象般望进他还有些迷茫的眼睛，“能将人心所求，神只之困，看得如此透彻……这般洞见，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