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面上,是连绵起伏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阿尔卑斯山脉,笔触自由而充满渴望,色彩运用得极其大胆明亮,与这间沉闷画室里其他的作品风格迥异,只可惜,天空部分还是一片空白,仿佛作画者的梦想戛然而止。
“这里,”殷夜沉背对着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有些低沉,“是她以前的画室。”
江浸月的心猛地一跳。“她”?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雪景画。
“阿尔卑斯山。”殷夜沉的手指虚虚地拂过画布上那壮丽的山脊,语气听不出情绪,“她一生都梦想能去那里写生,看一眼真正的雪峰。收集了无数的画册和明信片……但她一辈子,都从未真正离开过京都。”
江浸月瞬间明白了,“她”指的是谁——纱织夫人,他的母亲。秋田婆婆那悲伤的面容和话语再次浮现脑海:「夫人她……曾是京都很有名的画家啊……她的画,跟别人的不一样,有风,有光,好像能听到声音……」「月见里家不需要一个画家主母……夫人的画笔被收走了……她就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那抹明亮的、充满向往的蓝色,与秋田婆婆珍藏的那管钴蓝色颜料,何其相似。一个渴望触摸“天空颜色”的母亲,却终生困于华笼。
殷夜沉转过身,看向她,晨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轮廓,却让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教我认识美,”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压抑着暗流,“教我分辨每一种颜色的微妙差别,告诉我线条里蕴含的情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布满灰尘、仿佛时间停滞的画室,语气骤然染上一丝冰冷的嘲讽,“而月见里家,教我如何摧毁美。如何……把活生生的人,也变得和他们一样,冰冷,乏味,只懂得算计和占有。”
这番话,如同沉重的钥匙,打开了江浸月心中那把由秋田婆婆埋下的锁。她想起婆婆的话:「少爷他……看画的眼神,调色时的偏执……都和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啊!」
他继承了她对美的感知,却被迫生活在摧毁美的环境里。这种撕裂,塑造了如今矛盾而强大的他。
殷夜沉的目光重新回到江浸月脸上,那眼神深处,竟流露出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几乎是脆弱的神色。他走近几步,站在画案前,与她隔着一室凌乱的晨光对望。
“有时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迟疑,与他平日里的强势判若两人,“我怕你和她一样……太纯粹,对艺术,对……感情。像一张白纸,或者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会被这个肮脏的、充满算计的世界……彻底吞掉,连一点光芒都不剩下。”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恐惧。这恐惧不仅仅关乎她,更关乎他记忆中那个被摧毁的、美好的象征——他的母亲。
江浸月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昨夜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强势与掌控,在此刻,似乎都有了另一重解读——那或许不仅仅是对所有物的占有,更是一种笨拙的、甚至扭曲的,害怕失去唯一光芒的恐慌。如同一个曾被夺走一切的孩子,死死攥住手中仅存的、温暖的糖果。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有些僵硬的手。
殷夜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然后,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道很大,甚至有些疼。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臂,将她从凌乱的被褥中揽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昨夜充满情欲的纠缠,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带着宣告意味的禁锢。它更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寻求一种慰藉,仿佛在透过拥抱她,去拥抱那个早已逝去的、渴望自由的灵魂,也安抚那个曾经在“桐之间”黑暗中心灵死去了大半的少年。
江浸月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脸颊贴在他微凉的丝质外衫上,能听到他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画室里尘埃浮动,晨光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旧梦、创伤与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他内心那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部分。那道由母亲之死、家族倾轧、艺术梦想被扼杀共同铸成的沉重锢痕,在此刻,向她悄然揭开了一角。
而缠绕在她腰间的他的手臂,那无形的锢痕,似乎也在这个清晨,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更为复杂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