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乾清宫的圣旨便由总管太监李玉传到长春宫。他捧着明黄圣旨站在长春宫正殿,尖细的声音穿透了晨雾:“皇后、慧贵妃身怀龙裔,着安心静养,免其宫务。六宫事宜暂由娴贵妃总领,纯妃、愉嫔、舒贵人从旁协理,钦此。”
旨意一下,宫里顿时暗流涌动,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钟粹宫正殿,纯妃正陪着三阿哥永璋练毛笔字,宣纸上写着“恭贺新禧”四个楷书。听了圣旨,她只淡淡抬眼,吩咐宫女:“把皇上赏的云锦收进东厢房的樟木箱里,垫上防潮的油纸。”永璋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笔尖还沾着墨:“额娘,您要帮娴贵妃娘娘管宫里的事吗?那是不是就没时间陪儿臣练字了?”纯妃放下茶盏,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语气却温和:“不过是帮衬些琐事,不耽误陪你练字。你好好写,等写好了,额娘拿给娴贵妃娘娘瞧瞧。”她心里清楚,甄嬛挑她协理,不过是看中她“不争不抢”的名声,她只需安分做事,便能稳坐钟粹宫。
延禧宫偏殿,愉嫔正抱着一岁的五阿哥永琪喂桂花糕,小家伙的小手扯着她的旗装下摆,把糕渣蹭得到处都是。听完圣旨,她立刻放下点心,反复叮嘱身边的宫人:“往后在外头少说话,宫里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瞧。纯妃娘娘和舒贵人那边若是传唤,就好好伺候,别和人起冲突。咱们守好自己的本分,把五阿哥带大就好。”宫人连忙应下。
最热闹的是储秀宫偏院。舒贵人对着菱花镜抿唇浅笑,宫女正为她换上一身宝蓝色旗装——这料子是去年皇上赏的,绣着暗纹缠枝莲,她一直没舍得穿,今儿特意找出来。“主儿,这下您可熬出头了!”贴身宫女惜荷喜滋滋地为她簪上银步摇,“协理宫务的差事,多少人盯着呢!往后各宫嬷嬷见了您,都得客客气气的。”舒贵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说:“有什么值得张扬的,安心做事就好。”惜荷心领神会,连忙应声去了。
唯有储秀宫正殿的顺嫔,在听到“舒贵人”几个字时,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像被寒霜冻住。她抓起案上的珐琅彩瓷瓶——那是前年皇上赏的“喜上眉梢”,瓶里还插着新鲜的白梅——狠狠掼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瓷片四溅,白梅花瓣混着茶水淌了一地,溅湿了她绣着孔雀开屏的绣鞋。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贴身小太监小路子“扑通”跪下,膝头压住了几片锋利的瓷片,疼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敢动,只能死死低着头,“这瓷瓶是皇上亲赏的,摔了可惜不说,偏殿的舒贵人刚回屋,要是听见动静,传到娴贵妃娘娘耳朵里,反倒落个‘骄纵善妒’的名声!”
“听见又如何?”顺嫔胸口剧烈起伏,高耸的发髻都微微晃动,她抬手狠狠拍在描金八仙桌上,案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半寸,滚烫的茶水泼出来,烫得桌面起了白印。她指着殿门,声音尖利得像划破丝绸:“本宫与她一同入宫,论家世,我阿玛是正黄旗都统,手握兵权;她阿玛不过是个从二品侍郎,算个什么东西!论位份,本宫是嫔位,执掌储秀宫正殿;她还是个贵人,只能住偏殿!凭什么她能协理六宫,本宫却不能?如今倒攀上娴贵妃的高枝儿了,真是小人得志!”
小路子伏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娘娘息怒,舒贵人许是……许是合了娴贵妃的意。可您身份尊贵,是储秀宫的主位,她再如何也只是个偏殿住的贵人,连给您端茶倒水都不够格,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再说,您是太后娘娘的族人,太后娘娘还能忘了您?前儿安答应那件事,太后不也帮您压下去了吗?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来日方长啊!”
“太后……”顺嫔的怒火像被浇了盆冷水,渐渐平息下去,指尖却依旧死死掐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她猛地想起,自己已有半个月没去寿康宫请安了——前几日只顾着和几个妃嫔争皇上的恩宠,天天守在养心殿外,竟把这茬忘了。太后是她在宫里唯一的靠山,若是太后肯开口,娴贵妃怎敢不给她面子?她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戾气被隐忍取代,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你说得对,本宫还有太后娘娘。娴贵妃想压着本宫,没那么容易!”
她转身踏入内殿,对着菱花镜细细整理妆容。宫女连忙上前,为她卸去方才揉乱的鬓发,换上一身端庄的石青色旗装——这是太后赏的料子,最显稳重。又簪上太后亲赐的翡翠簪,那簪子水头足,在镜中映出冷冽的光。顺嫔对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用胭脂轻轻点了点唇,原本怒容满面的脸,转眼就恢复了温婉娴静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狠劲。
“备轿,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再去库房取那份刚贡来的雪蛤膏,用锦盒装好,就说是本宫特意寻来给太后补身子的。”
小路子连忙应下,刚要起身去吩咐,就见顺嫔又瞥了眼地上的瓷片,冷冷道:“把这些东西扫干净,别留下痕迹。要是让舒贵人看见,倒显得本宫小家子气,落了她的话柄。”
不多时,储秀宫的明黄色轿辇便碾着碎雪朝寿康宫去了。轿夫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储秀宫的窗棂,殿内还留着淡淡的瓷片寒气,那些没扫干净的细小瓷渣,在冬日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就像这深宫里,藏在温婉面具下的人心,锋利得能割伤人。
翊坤宫的暖阁里,惢心正端着刚温好的姜茶走进来,轻声向甄嬛回话:“娘娘,顺嫔娘娘的轿辇往寿康宫去了,听说还带了库房里那份新贡的雪蛤膏。”
甄嬛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细小的墨点。她抬眼看向窗外,雪还在下,宫灯的骨架在雪中若隐若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寒梅初绽,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