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汪氏(2 / 2)

盛极而衰的天道铁律,终究开始显现它无可抗拒的力量。自元世祖忽必烈时期起,中央集权逐步加强,巩昌总帅府往昔“便宜行事”的赫赫权势被步步削弱、蚕食。至元十七年(1280)的“罢汪惟正总帅”事件,如同一道撕裂天空的惊雷,彻底震醒了汪氏家族长达数十年的迷梦。兵权被削,辖地被割,往日里对汪家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行省官僚,态度也日渐暧昧,甚至开始暗中掣肘。

巨大的恐慌与强烈的不甘,如同瘟疫在家族内部急速蔓延。尤其是在汪寿昌、汪隆昌先后主政的后期,总帅府已沦落为几乎只管理屯田、驿站等琐碎事务的机构,往昔生杀予夺、威震一方的气象荡然无存。家族的财政也因权势衰落而日渐拮据,庞大的开销与萎缩的收入,使得府库日益空虚。

在此内忧外患的绝境之下,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开始在某些急于重振家族声威的核心成员中滋生、蔓延。以汪隆昌的堂弟,时任总帅府重要属官,素以胆大妄为、热衷旁门左道着称的汪兆灵为首,他们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论点:家族的衰落,根源并非时势变迁,而是因为先祖汪世显当年的策略从根本上就错了!

他们鼓吹,“凶星”中蕴含的绝非是需要镇压的“煞气”,而是足以逆天改命、重塑乾坤的“天地灵根”!先祖的封禁,固然在初期避免了可能的灾祸,却也如同给一头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兽套上了过于沉重的枷锁,使得家族后世无法真正、充分地汲取其中的伟力,才导致今日之困局。如今家族已至存亡边缘,正是到了“打破枷锁”,主动引导、汲取“灵根”力量,以求家族中兴的千载良机!

此议一出,顿时在家族内部掀起轩然大波。以几位年迈族老为首的保守派对此进行了强烈的驳斥与警告,认为这是数典忘祖,违背血训,是自取灭亡的疯狂之举。然而,汪兆灵等人不仅列举了家族史上那些与“凶星”若即若离的“异常”现象——如某些子弟在战场上展现出的非人勇武、家族在某些关键时刻仿佛天助的化险为夷,更引用了一些来路不明的江湖方士和异域僧侣的言论,言之凿凿地声称“大危机中必蕴藏着大机缘,不敢行险,便永无出头之日”。

最终,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与对现状的刻骨不满,压倒了最后的理智与谨慎。在一次决定家族命运的内部激烈争吵之后,心力交瘁、且同样怀着一丝侥幸心理的时任总帅汪隆昌,在巨大的压力下,默许了汪兆灵那疯狂的计划。

一场调动了家族最后隐秘力量、不计后果的探查行动,在绝对的秘密中展开了。汪兆灵网罗了一批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自称精通秘法的江湖术士,甚至可能还包括一些对中原神秘力量怀有异样兴趣的吐蕃僧人。他们绕开了“镇龙堡”的常规守卫,经由一条更为险峻、不为人知的秘径,潜入了那片被封印了数百年的山谷核心。

面对那历经汉代与汪世显时期前后两重、本已脆弱不堪的古老封印,这群被贪婪和妄念彻底支配的人,动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铁凿巨锤、初显雏形的黑火药,甚至可能包括了以活物乃至……活人进行的邪恶血祭。他们疯狂地、不计代价地破坏着汪世显加固的巨石结构,继而掘开了那维系着最后平衡的汉代封印基石……

当最后一道维系着脆弱平衡的屏障被彻底击穿的刹那,没有臆想中的霞光万道、灵气喷涌。只听得一声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沉闷到足以震碎灵魂的咆哮,整个贵清山脉都为之剧烈颤抖!那道黑色的裂隙,猛地扩张、撕裂,一股浓稠如墨、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怨毒与混乱的黑色气流,混合着刺鼻的硫磺与血肉腐烂般的腥臭气味,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冲天而起,瞬间染黑了山谷上方的天空!

与此同时,以贵清山为核心,一场场诡异而恐怖的灾厄,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周边州县,多处泉眼莫名涌出暗红色的、散发着浓烈铁锈与腥甜气味的“赤水”,人畜饮之即病。

持续近一月、虽不剧烈却无休无止的地动,让民心惶惶,谣言四起。

一种前所未见的“瘟病”在数个村庄突然爆发,患者身上迅速浮现出诡异的紫黑色斑块,力大无穷,精神彻底错乱,双目赤红,极具攻击性,状若疯魔。

最令人绝望的是,以“龙眼”山谷为圆心,一种淡薄却任何风力都无法驱散的“诡雾”开始周期性弥漫。陷入雾中者,不仅五感错乱,彻底迷失方向,更会产生极其逼真、直指内心最深恐惧的恐怖幻觉,许多入内探查的兵卒与猎户在自相残杀或极度恐惧中崩溃,血肉模糊的尸体日后被发现在雾障边缘,脸上凝固着见到地狱般的惊骇表情。

汪兆灵与他那支所谓的“探险队”,首当其冲,承受了“龙眼”反噬的第一波、也是最彻底的冲击。据极少数神智崩溃、侥幸逃回的幸存者语无伦次的呓语,他们看到了“地底睁开了巨大的、流淌着熔岩的眼睛”,“无数黑色的、由阴影构成的手臂从岩石缝隙中伸出,将人拖入无尽的深渊”,同伴们在幻觉与疯狂中相互屠戮,死状凄惨无比……

汪氏家族,终于用自己愚蠢的贪婪,亲手撕开了祖先以莫大智慧与决心设下的封禁,释放出了那头被囚禁千年的凶物。

第四节 余烬:绝望的补救与宿命的沉沦

灾难性的后果,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汪氏家族残存的侥幸。他们此刻才痛彻心扉地领悟到,先祖的警告是何其精准,何其沉重!什么权势,什么荣华,在眼前这真实的、蔓延的恐怖面前,都已化为泡影。如何平息这被释放出的“地狱”,阻止灾祸的进一步扩散,成了关乎家族存续乃至一方生灵存亡的唯一议题。

家族动用了所有残存的政治影响力、几乎枯竭的财力物力,展开了一场绝望而徒劳的补救。他们以最谦卑的姿态,请来了陇右乃至藏区公认德行高深、法力广大的高僧大德,包括与汪家关系密切的藏传佛教上师,在贵清山外围连续举行盛大的、试图重新“安抚”和“封禁”的法会,梵音钟鼓日夜不息。他们再次大规模征发民夫,试图用更多的土石、甚至浇筑铜铁去填塞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裂隙,但投入的物料如同石沉大海,那裂隙中弥漫的不祥气息只是稍减,却根本无法根除。

然而,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千百倍。汉代方士的古老智慧与汪世显时期的严谨布局已被彻底破坏,释放出的异常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收回。所有新的封禁与安抚措施,最多只能如同在溃堤处打上几个脆弱的补丁,勉强延缓其吞噬的速度,却根本无法扭转那注定的毁灭进程。维持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需要持续投入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这如同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加速地抽干着汪氏家族最后的气运与根基。家族的精锐私兵,在元末的内外战乱与连年镇压“龙眼”异动的消耗中损失殆尽;曾经充盈的府库,也因这无休止的“填坑”而彻底空空如也。

当明洪武二年(1369),徐达率领的明朝大军兵临巩昌城下时,末代总帅汪庸手中,已无多少可以凭恃的资本。城墙或许依旧高大,但守城的意志与力量早已被内部的妖魔与外部的强敌共同侵蚀一空。纳印归附,或许是他为保全家族血脉,所能做出的唯一,也是最体面的选择。

随着巩昌总帅府的编制被彻底撤销,汪氏家族作为一方诸侯的时代轰然落幕。那道关于“龙眼”的、曾被视为家族最高机密的血训,也随着家族的星散流离,逐渐破碎、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与故纸堆中,再无人提起。只有贵清山深处,那被多次加固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幽深裂隙,以及周边地区偶尔还会莫名升腾的怪异雾障和乡野间流传的零星恐怖传说,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族如何因一个超越凡俗的秘密而奇迹般崛起,又最终因对这秘密的贪婪与妄动,而被其无情反噬,彻底沉入历史深渊的悲凉故事。

龙眼,始终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王朝的更迭与家族的兴衰。它从未刻意佑护谁,也从未主动伤害谁。它只是存在着,如同一面冰冷而公正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人性深处的野心、恐惧、与无法填平的贪婪。汪氏家族的兴衰密码,与其说是镌刻在那神秘的“龙眼”之中,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早已写在了他们自己每一次的选择与每一次的欲望沉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