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眼前这场小小的交锋与她无关。
赵老六没再多说,转身就往回走。我们几个跟在他身后,重新验票上了船。马老二凑到我旁边,还想说什么,我直接把头扭向一边,看着浑浊的江水,懒得搭理他。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从九江到宜昌,又是一天多的航程。船上多了个马老二,顿时热闹(吵闹)了不少。他像个多动症患者,在舱里待不住,一会儿窜到甲板上跟人搭讪吹牛,一会儿又钻回来,从他那百宝囊似的破包里掏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摆弄,一会儿是几截可拼接的细铁管(后来我知道那是洛阳铲的杆),一会儿又是几块颜色各异的泥土块,放在鼻子底下闻个不停,嘴里还念念有词。
“嘿,陈先生,你看这块土,‘熟’透了,带腥气,唾沫横飞。
我嫌恶地往后仰了仰。阿燕则直接起身,换到了远一点的铺位,继续闭目养神。
只有赵老六,依旧稳坐钓鱼台,偶尔抿一口锡壶里的液体,对马老二的聒噪充耳不闻。
船过武汉、宜昌,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抵达了宜昌港。在这里,我们按照赵老六的安排,下了“东方红”,在同码头换乘了一艘更小更旧的“宜奉”班轮。这船条件更差,噪音更大,颠簸得也厉害。
马老二一上这船就骂骂咧咧:“格老子的,这破船,比我年纪都大,跑起来浑身响,就他妈喇叭不响!”
没人接他的话。连夜的航行,大家都有些疲惫。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峡江景色渐渐变得险峻,山高水急,知道离奉节不远了。心情也随着这山势,一点点沉了下去,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兴奋?
“宜奉”轮在江上晃荡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奉节那座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老县城轮廓,终于出现在了晨雾之中。
船靠码头,一行人提着行李下船。奉节码头还是老样子,混乱,喧嚣,充满活力,空气里弥漫着煤炭、江水、挑夫汗水和路边早餐摊食物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这座江边山城的复杂气味。
刚踏上湿漉漉的石阶,一个穿着蓝色旧工装、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对着赵老六恭敬地喊了声:“六叔。”
赵老六点点头,对我们也算是介绍:“王建设。叫小王就行。”
小王冲我们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默不作声地接过赵老六手里并不重的行李,又看向我们几个。阿燕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拿。马老二把那个破包抱得紧紧的,像抱个金娃娃。我也示意不用。
“人都齐了。”赵老六扫了我们一眼,目光沉静,“找个地方,说话。”
码头附近一家早点铺子,油腻腻的桌子,长条凳。我们围着坐下,点了豆浆油条。清晨的食客多是赶早班的工人和挑夫,人声鼎沸。
赵老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马老二,土工,认土断代,找墓道破机关是他的活儿。”
“阿燕,尖兵,攀爬探路,器械归她管。”
“小王,力气大,听话,负责背公用家伙。”
“陈先生,向导,认路,懂里面的门道。”
他介绍得极其简练,然后目光从我们脸上逐一扫过,最后定格:“这次干活,手脚干净,脑子清醒。该拿的拿,不该碰的,别手贱。听明白没?”
马老二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点了点头。阿燕“嗯”了一声。小王更是把腰板挺直了些。我也跟着点了点头。赵老六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尤其是马老二,可能……也包括我这个“学院派”。
“六爷,家伙事儿我都备齐了,绝对专业!”马老二拍着胸脯表功。
赵老六没理他,低头喝了一口豆浆。“休息半天,下午出发。”
下午,小王领着我们去到江边一处僻静的湾岔。那里泊着几条船,其中一条格外显眼。船体明显经过新一轮改造,加装的钢板更厚实,船尾挂着的雅马哈马达个头更大,船上还多了个小型柴油发电机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探测设备天线。
但让我心头猛地一跳的是,这船……太眼熟了!
这他娘的,不就是我们当初离开时,卖给杜老爹的那条破船吗?!
只不过如今它再一次鸟枪换炮了,从里到外被彻底武装了一遍,透着一股子专业和冷硬,再也不是当年我们那个叮当乱响的“草台班子”座驾了。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我亲手卖掉的船,如今又要坐着它,重回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心里头五味杂陈。
赵老六率先跳上船,阿燕紧随其后,她那铝合金箱子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马老二咋咋呼呼地也跟着上去,东摸摸西看看,嘴里啧啧有声:“哟,这马达,这声呐,黄老板真是下血本了啊!”
小王则默默地开始往船上搬运那两个巨大的军用背囊,里面装着帐篷、食物、燃料等公共物资,看他搬动的样子,分量绝对不轻。
我最后一个上船,脚踩在熟悉的、却又陌生的船板上,有些恍惚。柴油机的轰鸣声响起,船只缓缓驶离湾岔,调头向下游驶去。
赵老六站在船头,像尊雕塑。阿燕在检查她那箱器械,动作一丝不苟。马老二在船舱里摆弄他的那些“传统工具”。小王守在那些大背囊旁边,沉默如山。
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达的轰鸣和江水的流淌声。气氛专业,冰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感觉,跟我上次和耗子、水生他们,喝着劣质白酒,唱着跑调的山歌,提心吊胆又充满冒险刺激的旅程,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一次,没有酒,没有歌声,只有明确的分工,精良的装备,和一群……专业人士。
我那颗好不容易安稳了两年的心,又他妈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