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省委常委会议室里,气氛肃穆得有些压抑。
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一张张不动声色的脸。烟灰缸里,几截燃尽的烟头安静地躺着,无人再去触碰。这本是一次常规的常委会,议题是关于秋季农业生产和冬季供暖保障,都是些四平八稳的议程。
然而,在座的每一位省委常委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会议,藏着一道真正的硬菜,一道所有人都等着,却又没人敢先动筷子的硬菜。
钱立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挺得很直,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姿势有些僵硬,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支撑着自己。不过短短几日,这位曾经在省发改委说一不二、气势逼人的“钱主任”,鬓角竟已染上了明显的霜白。他的面前放着一个茶杯,但他一次都未曾端起,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偶尔瞥一眼杯中浮沉的茶叶。
会议的议程一项项地过,讨论平淡,发言谨慎。每个人都像是在走一段熟悉的夜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所有人都知道存在,却无人提及的深坑。
陆远坐在靠后的位置,神情专注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仿佛对会议室里这股暗流毫无察觉。他时而点头,时而低头写下几个字,姿态俨然一个初入省委核心,正在认真学习的新人。
省长赵立春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只是偶尔会端起茶杯,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不经意地扫过钱立群,又飞快地滑向陆远,最后落回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那眼神里的复杂意味,像深海里的潜流,外人难以窥探。
终于,所有预定议程全部结束。
一直沉默寡言,即将到龄退休的省委书记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清了清嗓子。
就是这个信号。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书记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只是平视着前方,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同志们,今天会议的最后,我再强调一个问题。一个关于我们干部队伍思想作风和工作方法的问题。”
来了。
钱立群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裤腿的布料。
“前段时间,在星海市引进重大外资项目的过程中,我们有些同志,暴露出了一些很严重的问题。”书记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但“严重”两个字,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思想僵化,眼界不宽,格局不大。看问题,只看自己部门的一亩三分地,看不到全省乃至全国发展的大局。工作方法上,不是想着怎么去服务,怎么去解决问题,而是习惯性地设置障碍,搬出各种条条框框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刷自己的存在感。”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书记虽然没有点名,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为钱立群量身定做的判词。
“我们搞经济建设,不是请客吃饭,是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抢机遇,谋发展。我们的干部,要有服务意识,更要有战士心态!面对机遇,要像饿狼扑食一样冲上去,而不是像个账房先生一样,躲在后面算计自己的那点小九九。”
“为了一个项目,搞出十九条所谓的‘前置条件’,比国际标准还‘严格’。这听上去,好像很负责,很审慎。但实际上呢?是典型的本位主义,是破坏营商环境的官僚主义!差点让我们省里错失一个百亿美金的重大战略项目,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书记说到这里,声调略微提高,目光第一次,如利剑一般,落在了钱立群的身上。
钱立群的头,终于缓缓地低了下去,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僵硬的笔直。他感觉那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让他无处遁形。周围同僚们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这件事,国家部委的批复已经很明确,态度也很严厉。这不仅是批评了某几个部门,更是给我们整个冀东省的干部队伍敲响了警钟!我希望,有的同志能够深刻反思,主动认识自己的错误。”
书记的话音落下,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不再言语。
会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汇聚到了钱立群的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钱立群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衬衫紧紧地粘在皮肤上,冰冷而粘腻。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今天,他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的脸皮,亲手撕下来,再狠狠地踩在脚下。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响声,在这寂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那张纸,在他的手中,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书记,省长,各位常委……”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洪亮与威严。
“我……我就前段时间在Magnatech项目引进工作中的错误思想和消极作为,向省委,作出深刻检讨。”
他开始念稿。那是一份标准的、充满了官样文章的检讨书。从“思想认识不到位,对省委省政府的战略决策领会不深”,到“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和本位主义倾向”,再到“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自己几十年来的宦海生涯。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科员,到执掌全省经济命脉的发改委主任,他曾经是规则的制定者,是权力的化身。多少人对他仰望,多少人对他奉承。可现在,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这里,当众检讨自己的“愚蠢”和“无能”。
而那个让他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就坐在不远处。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陆远一眼。他能想象到对方此刻的表情,或许是平静,或许是漠然,又或许,带着一丝他最不愿看到的,胜利者的悲悯。
陆远确实很平静。他低着头,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划着,仿佛钱立群的检讨,只是会议中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没有看钱立群,甚至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