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道了声谢,走了进去。
他很快找到了那本《1991年江城市工业企业年鉴》,厚厚的一大本,封面是红色的硬壳,已经有些褪色。
他将书搬到阅览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
书页很脆,他不敢太用力。很快,他找到了“江城红星助剂厂”那一页。内容和电子版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更多信息。
苏晨没有放弃。
他继续往后翻,翻到了年鉴的附录部分。
这里记录着一些当年市里的重点项目、优秀企业家表彰名单、以及……安全生产事故通报。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在“安全生产事故通报”里寻找。
没有。
1991年全年,通报的十几起事故里,没有一起与“红星助剂厂”有关。
苏晨皱了皱眉,又取来了1992年和1993年的年鉴。
他将三本年鉴的事故通报部分,并排放在桌上,逐一比对。
依旧没有。
仿佛那个在1992年秋天“气运湮灭”的工厂,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
这“抹除咒缚”的力量,果然强大。它不仅抹除了档案,甚至连这种半公开的年鉴记录,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苏晨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线索似乎又断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本年鉴,目光无意识地在纸页上扫过。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1993年年鉴的“优秀企业家”表彰名单上。
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周文海。
时任市经贸委副主任。
而他获奖的理由,是“成功处置城北地区历史遗留的重大安全隐患,盘活土地资源,为我市的城市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苏晨的眼睛眯了起来。
城北地区……历史遗留的重大安全隐患……
一个副主任,处置一个“隐患”,就能获得市级优秀企业家的荣誉?这功劳,未免也太大了点。
除非……这个所谓的“隐患”,就是红星助剂厂。
而所谓的“成功处置”,就是将那场惊天的丑闻,完美地掩盖了下去,并且把知情者和受害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
这已经不是功劳了。
这是投名状。
是周文海踏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冤屈,为自己铺就的一条青云之路!
苏晨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对手。
他合上年鉴,将其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擦黑,华灯初上。
他知道,常规的调查手段,到此为止了。
无论是档案、年鉴,还是当年的知情者,都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他必须跳出这张网,从另一个维度去寻找突破口。
他需要找到当年的受害者。
可是,三十年过去了,人海茫茫,当年的“龙王庙”地区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去哪里找?
苏晨坐在车里,脑子飞速运转。
搬迁,对,是搬迁。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故,原来的居民肯定都搬走了。那么,当年的搬迁记录在哪里?
房管局?街道办?
不,这些地方的档案,恐怕也早就被“处理”过了。
还有一个地方。
一个所有部门都视之为“麻烦”,却又不得不保留记录的地方。
信访局。
一个死了儿子、没了丈夫、家园被毁的人,她可能会被威胁,可能会被收买,但她内心那股滔天的怨气,绝不会轻易平息。她一定会去上访,一次,两次,十年,二十年……直到她绝望,或者死去。
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坚持,信访局的档案库里,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那里面,藏着最原始、最真实、也最血腥的真相。
苏晨拿出手机,找到了赵林科长的电话。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这个市府办秘书一科的科员,名正言顺地去查阅信访局陈年旧档的理由。
电话接通了。
“喂,小苏,有事吗?”赵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似乎还在加班。
“科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苏晨的语气变得恭敬而诚恳,“是这样的,我今天在整理之前那个违建项目的材料时,发现一个问题。报告里提到了城市发展中的历史遗留问题,我觉得这块可以再深化一下,如果能找到一些过去几十年,因为城市规划和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信访案例作为参考,或许能让我们的报告更有深度和说服力。”
赵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哦?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他似乎对苏晨这种主动加班、深化工作的态度很满意,“信访局的旧档案……那可是个马蜂窝,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多又乱,还很敏感。”
“我知道,科长。所以我才想跟您汇报一下,看看……我能不能以咱们科室的名义,去那边查阅一下资料?就说是为了完善调研报告。”
赵林沉吟了片刻。
“行。这个切入点不错,显得我们工作做得扎实。我明天给信访局办公室打个招呼,你直接过去就行。不过记住了,只看不记,别留下任何书面东西,更不要跟任何人讨论你看到的内容。”
“明白!谢谢科长!”
挂掉电话,苏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通往真相的第二扇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
他抬头望向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光怪陆离。
他知道,明天他将要踏入的,是一个由无数人的眼泪、血汗和绝望构成的档案海洋。
而他要找的,是其中最汹涌、最黑暗的那一道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