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那几具庞大的赤龙尸体,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些龙尸价值不菲,龙鳞、龙骨、龙血都是珍贵的魔法材料和炼金原料,但她一个人显然无法处理,也没有时间在此耽搁。
她的目光最后,再次落回了那个依旧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褐发少年身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凌乱的褐色短发,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庞,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还算结实…腰间那柄掉落的银白色长剑…
等等…银白色的长剑?
妮诺的目光定格在那柄剑上。剑鞘破损严重,布满了划痕和凹痕,但基本的形制…尤其是那种银白的色泽…
一种更加清晰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可以肯定,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柄剑,甚至…见过这个少年?但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无论她如何努力回想,都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
她走到少年面前,再次停下。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手,只是用那双恢复了平静的碧蓝眼眸,静静地、带着一丝探究意味地注视着他。
哈尔斯感受到她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双手死死地抠着身下冰冷的泥土。
“你…” 妮诺开口,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没事吧?”
哈尔斯浑身一僵,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妮诺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追问。她看了看四周的惨状和那些需要尽快送回城镇救治的伤员,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从腰间解下那个小巧的钱袋,从里面数出几枚亮闪闪的金币和十几枚银币,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然后弯腰,轻轻放在了哈尔斯手边的地上。
“这些钱,你拿着。”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带上还能动的人,雇辆车,把这些伤员尽快送回最近的城镇治疗。剩下的钱,足够你…重新开始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就朝着自己来时拴马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而决绝,没有丝毫留恋。此地已无需她再停留。
然而,就在她走出不到五步远的时候——
身后,那个一直沉默颤抖的少年,仿佛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勇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几乎破音的呼喊:
“诺…诺艾尔!!!”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妮诺!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骤然僵硬!
诺艾尔…这是她当年在外冒险时,为了方便而随意使用的化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
她猛地转过身,碧蓝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终于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极度恐惧、愧疚、绝望以及一丝…莫名期盼的褐发少年!
“你…是谁?”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和压迫感,却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哈尔斯被她那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但他却仿佛豁出去了一般,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是…是我,对…对不起,矿洞…那把剑…我…我是哈尔斯,对不…”
语无伦次。
但“矿洞”和“剑”这两个词,如同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妮诺记忆深处那扇被刻意尘封的大门!
破碎的画面骤然涌现!
那个在边境小路上主动搭讪、笑容“无害”的褐发少年…
那个在林中空地点燃迷香、眼神闪烁的帮凶…
那个在矿洞深处、从背后将银剑刺入她大腿的背叛者!
以及…那柄被夺走的、父亲送给她的五岁生日礼物——那柄精致的银白色长剑!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重叠…
妮诺周身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碧蓝的眼眸中风暴凝聚!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愤怒、以及…极度荒谬感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她心底轰然爆发!
竟然是他?!那个当年背叛她、偷走她剑、间接导致她陷入绝境的人…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而自己…刚才竟然还救了他?!甚至还给了他钱?!
…..
夜色,悄然降临。
赤龙峡谷边缘,一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山林夜间的寒意,也映照着一坐一立、相对无言的两人身影。
其他的幸存者已经被一队恰好路过、闻讯赶来帮忙的冒险者护送着前往最近的城镇。谷地中只剩下妮诺和哈尔斯,以及那几具庞大的、开始吸引蚊蝇的赤龙尸体。
哈尔斯蜷缩在火堆旁,双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起来,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那份日夜折磨他的愧疚与恐惧、以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全都说了出来。没有隐瞒,没有辩解,只有深深的忏悔和自责。
妮诺静静地站在火堆旁,背对着他,目光望着跳跃的火焰,看不清表情。她只是沉默地听着,手中的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火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直到哈尔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哽咽的呼吸声,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
“说完了?”
哈尔斯身体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灰烬,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沙哑:“对…对不起…诺艾尔…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我不求你原谅…你…你杀了我吧…这样…这样或许我还能好受一点…”
他说着,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扬起脖子,露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降临。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声响。
然后,是妮诺清冷的声音:“那把剑。”
哈尔斯茫然地睁开眼。
“我父亲送我的五岁生日礼物,” 妮诺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它还给我。”
哈尔斯愣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柄破损的银剑双手捧起,颤抖着递向妮诺。
妮诺转过身,接过了剑。
入手沉重,冰凉的触感传来。剑鞘上布满了无数战斗留下的痕迹,破损不堪,甚至用粗糙的手法修补过多次。她握住剑柄,缓缓将剑抽出一截。
剑身依旧锋利,寒光闪闪,但靠近剑格的地方,已然布满了细密的豁口和卷刃,显然经历了无数次的劈砍和格挡。剑柄因为长年累月的握持,缠绕的皮革早已磨损褪色,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手指长期握压形成的凹陷痕迹。
这把曾经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礼物,如今已然变成了一柄彻头彻尾的、饱经风霜的实战兵器。每一道伤痕,似乎都在诉说着它主人这些年来挣扎求存、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妮诺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上那些深刻的豁口,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心疼,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
她想起了父亲保罗那跳脱不羁却深藏关怀的身影,想起了布耶纳村那些无忧无虑、被爱包围的短暂岁月…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打断了哈尔斯还在不断重复的道歉话语。
“够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哈尔斯瞬间噤声。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了哈尔斯那张写满悔恨与恐惧的脸上。
“你死了,有什么用?” 她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你死了,矿洞里那些因你间接而死去的孩子就能复活?你死了,你所犯下的背叛和偷窃就能一笔勾销?你死了,就能赎清你所有的罪孽?”
一连三个问题,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哈尔斯的心上,让他脸色惨白,哑口无言。
妮诺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一丝近乎淡漠的怜悯。
“死亡是最轻松的选择,是懦夫的逃避。”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活着,去面对,去偿还,才是真正的惩罚,也是…唯一可能通往救赎的道路。”
她手腕一翻!
唰!
那柄饱经风霜的银剑,带着一声清越的剑鸣,被她猛地插在了哈尔斯面前不足一寸的土地上!剑身剧烈颤动着,发出嗡嗡的余韵。
哈尔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猛地一颤,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寒光闪闪的剑锋。
妮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夜风吹起她熔金色的长发和沾染了点点血迹的裙摆,篝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摇曳的光晕,那双碧蓝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清澈而冰冷,仿佛映照着天上那轮同样清冷的月亮。
“我命令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威严,“站起来。拿起这把剑。”
哈尔斯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拿起它!” 妮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命令的口吻,“你不是感到愧疚吗?你不是想要赎罪吗?那就去做!用你的行动,而不是用你廉价的生命和眼泪!”
“去做一个人应该做的事!去帮助那些你能帮助的人!去保护那些你能保护的人!用你手中的剑,去斩断你能斩断的罪恶!用你剩余的人生,去弥补你曾经犯下的过错!”
“这才是赎罪!这才是你活着的意义!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跪在这里祈求一死了之!”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哈尔斯的耳边,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这把剑,” 妮诺最后看了一眼那柄插入土中的银剑,语气淡漠,“就当作是我预付给你的‘报酬’。拿着它,去做你该做的事。等你觉得…你真正配得上拿起它的时候,或许…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毅然转身,大步走向不远处正在安静吃草的马匹。
利落地解下缰绳,翻身上马,一拉缰绳。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迈开四蹄。
金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很快便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消失在下山的小径尽头,只留下篝火噼啪作响,以及那插在地上、微微颤动的银剑,和那个依旧跪坐在剑前、如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的少年。
许久,许久。
夜风吹过山谷,带来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和赤龙尸体散发的浓重血腥味。
哈尔斯·冈尔特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依旧布满泪痕和污渍,但那双原本充满了恐惧、愧疚和绝望的棕色眼眸中,却燃烧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火焰。
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深刻觉悟、以及…某种被强行点燃的、近乎偏执的决意的火焰。
他伸出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那柄银剑的剑柄。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契约力量。
他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剑从泥土中拔了出来。
他站起身,握着剑,转身,望向妮诺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邃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将银剑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插回那破损的剑鞘之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将剑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唯一的救赎。
最后,他迈开脚步,没有走向城镇的方向,而是走向了与妮诺离去相反的另一条、更加偏僻、深入群山的小径。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孤独而决绝,步伐却异常坚定,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的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