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
持续了半夜的零星骚扰之后,狄虏似乎也需要休整,关前迎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清晨。但这种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垮这座屹立百年的雄关。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关外戈壁滩上的沙尘,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难言,经过一夜的沉淀,血腥气似乎淡了些,但焦糊味、硝烟味以及那种尸体开始腐烂的淡淡恶臭,却更加清晰地混合在一起,无声地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
秦海燕早早便醒了过来。经过几个时辰的调息,她消耗的内力恢复了大半,虽然精神上依旧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明亮。她换上了一套关内士兵送来的、略显宽大的普通军服,将火红色的劲装小心收好。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在脑后,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那枚李慕云给予的令箭,被她贴身收藏。
她先去隔壁房间看了宋无双。胡馨儿趴在床边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宋无双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但脉搏似乎比昨夜平稳了一些。王军医天亮时又来查看过一次,重新施了针,喂了药,只是摇头说那股阴寒异气如附骨之疽,极难化解,只能靠她自身的意志力和药力慢慢消磨。
轻轻为胡馨儿披上一件外袍,秦海燕默默退出了房间。她知道,现在最好的帮助,就是尽快弄清楚敌情,找到破局之法,让铁壁关守住,让无双能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养伤。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东城的城墙。
经过一夜的抢修和清理,城头上的狼藉景象改善了不少。尸体大多已经被运下城去,破损的垛口也用沙袋和砖石进行了临时加固。但墙壁上、地面上那大片大片无法彻底清洗掉的黑褐色血渍,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依旧在无声地诉说着昨日战斗的惨烈。
守夜的士兵们抱着兵器,靠在垛口后面,大多蜷缩着身体,利用这难得的间隙打着盹。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麻木,以及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只有少数哨兵,依旧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注视着关外的动静。
秦海燕的到来,引起了一些士兵的注意。昨日她如同神兵天降、剑斩狄虏头目、力守缺口的事迹,早已在幸存的东城守军中传开。这些饱经战火、见惯了生死的边军汉子,看向她的目光中,少了最初的惊讶与审视,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感激。有人对她默默点头致意,有人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雷豹都尉也在城头上,他正带着一队亲兵巡视防务,检查守城器械的储备情况。看到秦海燕,他立刻大步走了过来,抱拳道:“秦女侠,起得真早!昨夜休息得可好?”
“有劳雷都尉挂心,尚可。”秦海燕还礼,目光随即投向关外,“狄虏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雷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表面上看没什么大动静,除了零星的游骑哨探,主力都在营地里没动。但俺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狄虏打仗,很少这么有耐心。他们像是在等什么……”
秦海燕微微颔首,她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攻击。
她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垛口前,手扶冰冷粗糙的墙砖,极目远眺。
只见铁壁关外,是一片广袤而荒凉的戈壁滩,地势起伏,布满了沙丘和砾石。而在数里之外,靠近一条已经封冻的、蜿蜒如带的河流(黑水河)北岸,北狄的大营如同一片巨大的、灰黄色的菌毯,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大地。
毡帐如云,数以千计,杂乱中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大大小小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各种狰狞的狼头、鹰隼或者看不懂的部落图腾。营地上空,无数道炊烟袅袅升起,与低垂的云层连接在一起,更显压抑。隐约可以听到战马的嘶鸣声、牛羊的叫声,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诵经般的低沉吟唱,随风飘来,带着一种神秘而邪异的气息。
大营的规模极其庞大,远非昨日遭遇的那些游骑可比。根据秦海燕的目测和雷豹的确认,眼前的狄虏主力,兵力绝对在三万以上!甚至可能更多!而铁壁关内的守军,经过连番苦战和损耗,能战之兵已不足八千。兵力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那就是‘苍狼王庭’的主力。”雷豹在一旁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你看营盘中央,那片最大的、围着金色狼头大纛的营区,应该就是左贤王的中军大帐。旁边那些稍微小一点,但守卫更加森严、气息也更阴冷的帐篷……据逃回来的弟兄说,很可能就是幽冥阁那些鬼崽子的落脚点。”
秦海燕凝神望去。果然,在狄虏大营的核心区域,除了那显眼的王帐之外,还有几顶帐篷显得格外不同。它们并非狄人常用的白色或灰色毡帐,而是通体漆黑,即便在昏暗的天光下,也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给人一种深沉的不祥之感。帐篷周围巡逻的卫士,装束也与普通狄兵不同,动作更加矫健,气息更加阴冷,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秦海燕也能隐约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属于幽冥阁的森寒之意。
“幽冥阁……果然在这里。”秦海燕低声自语,眼神冰寒。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与异族勾结,残害同胞,其罪当诛!
她的目光继续在狄虏大营中仔细搜寻。她注意到,狄虏的营盘布置得颇有章法,并非杂乱无章。外围是游骑哨探和前锋营寨,依托地势,互为犄角。内部则按照部落划分区域,层次分明。粮草辎重囤积在营地相对靠后的位置,有重兵把守。整个大营,进可攻,退可守,显是出自精通兵法之人的手笔。
“狄虏何时变得如此懂行军布阵了?”秦海燕忍不住问道。在她印象中,北狄虽悍勇,但组织纪律相对散漫,擅长游击袭扰,而不善此种正规的攻坚战和阵地战。
雷豹啐了一口,骂道:“呸!还不是那些投靠了狄虏的汉奸,还有幽冥阁的杂碎在背后出谋划策!听说狄虏军中,有一个被称为‘鬼师’的汉人军师,深得左贤王信任,这次的攻防策略,多半就是出自他手!”
“鬼师……”秦海燕将这个名号记在心里。此人助纣为虐,罪孽深重。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运用灵觉感知着远方气息的秦海燕,忽然轻轻“咦”了一声,眉头微蹙。
“怎么了?秦女侠?”雷豹注意到她的异常,连忙问道。
秦海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睛,将“栖霞心经”的内力运转到极致,辅以胡馨儿曾经教过她的、一些粗浅的增强感知的法门,努力地将自己的灵觉向着狄虏大营的方向延伸。
越过喧嚣的马蹄声、风声、以及营地固有的杂乱气息,她隐约捕捉到几股异常强大而隐晦的能量波动。这些波动,并非普通狄虏勇士的彪悍气血,也非幽冥阁杀手的阴寒死气,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诡异、带着某种原始崇拜和血腥意味的力量!
其中一股,充满了暴虐与疯狂,如同蛰伏的凶兽,隐没在那顶最大的金色狼头王帐深处。
另一股,则阴冷狡诈,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盘踞在黑色帐篷区域。
还有一股,气息最为隐晦,却也让秦海燕感到最为不安。它并非单纯的阴寒或暴虐,而是一种……仿佛能侵蚀人心、扭曲意志的诡异力量,若有若无地弥漫在营地上空,与那低沉的吟唱声隐隐呼应。
“萨满……或者,是比普通萨满更强大的存在……”秦海燕心中凛然。北狄信奉萨满教,其萨满巫师据说拥有沟通“神灵”、施展诡异法术的能力。以往交手,也曾遇到过,但气息从未像此刻感受到的这般强大而令人心悸。尤其是那第三股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与警惕。
她将自己的感知告诉了雷豹。